鲍尔吉·原野：樱桃花在枝头想念樱桃

樱桃「tao」花在枝头想念樱桃

说“樱桃花”像说一个消失的人，过去见过、后来却「que」见不『bu』到的人「ren」。樱桃花是被「bei」大地幽禁的纺织姑娘，每年春天才能来『lai』到。而『er』第二年见到的樱『ying』桃『tao』花，已经不是去年那些花。

所以，跟“那一「yi」个”樱桃花『hua』相见，一生只见一次。落在玻璃「li」上的雪花、蹲在绿色送报『bao』箱上的『de』雨水、从天空飞过永远不知其下『xia』落的鸟，我们都只见过『guo』一次「ci」。

这一生，无论见什么东西，我们只见过一次，除了身边的人。流过的河水、余晖在岩『yan』石铺的金黄毯子、车窗外站着的树，我们只见过一次。用一生的时间「jian」也回忆不完我们只见过一次的东西。

樱桃花见过樱桃吗？

樱桃花一生最想见的就是「shi」樱桃，而不是杜梨，更不是古怪的香蕉。樱桃花每天都在枝头上想念樱桃，这么稠密的想象『xiang』被蜜「mi」蜂偷走变成了蜜。每朵樱『ying』桃花手里举着五片扇，对着阳光显影扇子『zi』上面『mian』的字。

在没有一片绿叶的果树枝上「shang」，樱桃花如同『tong』一排蝴蝶穿过独木桥。花的蝴蝶丈量树枝，给叶子预『yu』留地方。叶子长出来之后，花像树的耳『er』朵，听鸟在早晨独白。

鸟的话语『yu』跟樱桃有「you」关，它想到樱桃就想『xiang』到了酸和甜。血浆一样的果泥，这让小鸟喊『han』叫起「qi」来。

樱桃花所想象的「de」樱桃是一只小灯笼，里面的籽像神秘的宝葫芦。灯笼在黑「hei」夜微微发光，给往树上「shang」爬的小虫照亮。

樱桃『tao』花认为樱「ying」桃『tao』不是吃的食品，它另「ling」有奇特『te』的「de」用处。吃是从枝头钻进人的肚子里，对不住漫长的生长「chang」。樱桃花询问串门的蝴蝶：你见过樱桃吗？

蝴蝶摆『bai』手，蝴蝶只『zhi』会摆手，表『biao』示自己耳聋。

樱桃花想象樱桃身上有美丽的羽毛，肩膀是宝『bao』石蓝，胸膛雪白。樱桃用红色的爪子『zi』抓紧树枝。到了秋天，樱『ying』桃飞到南「nan」方气『qi』温更暖的地方。

樱「ying」桃也许是一只木『mu』质的小盒子，樱「ying」桃花想。盒子里装着『zhuo』蔫巴变黄的「de」樱桃花的花瓣。樱桃收藏这些花瓣，把每年的花瓣收起来，洒到溪水里，和小鱼成为朋友。

樱桃花开到最繁密的时「shi」候，花瓣挡住花瓣的脸。它们向「xiang」四面八「ba」方看，找『zhao』樱桃的踪影「ying」。樱桃「tao」并『bing』没有从树『shu』下面爬上来，也没藏在「zai」雨水里。樱桃在哪里呢？

这么想着，风吹走了一层又一「yi」层樱桃花瓣。它听说「shuo」当最后的花瓣落地之后，樱桃才出来。花朵挺高兴，兴高采烈地往树下『xia』跳。躺在地上的樱桃花快要枯萎了，问地上的蚂蚁：你见过『guo』盛开『kai』的樱桃「tao」花吗？

蚂蚁指手划脚一通，什么也没说出来。樱『ying』桃花向树『shu』上「shang」看，嫩叶已经站满了树枝，张着完整的边『bian』齿『chi』，阳光晃眼。

铁轨中间的草

坐火车看『kan』车外风景，风景是嗖嗖而过的电线杆子、缓慢「man」移动的庄稼地，还有连绵的、相貌类似的群「qun」山。

车停的时候，人们下车看车站，看月台的钟，看上下车的人流。

有『you』没有人看铁轨？除了铁路工『gong』人之外，没人「ren」看铁轨「gui」，也没人『ren』注意「yi」到铁轨中间的草。

一个『ge』车站，十几条铁轨「gui」闪亮交错『cuo』延伸到远方。在站台，我看到铁轨『gui』中间怡然生长的野草。野『ye』草长在灰色混凝土的『de』枕木中间。它们在「zai」累累碎「sui」石「shi」中长出来，让不自然的铁『tie』路添了一些自然的气息。

此后，我常站在火车车厢的门口朝外看铁轨间的草。行驶中，若遇相临的铁轨，低头看，当然看不到草，路轨白花花地掠过。

山野「ye」的铁轨间长着野草。草，甚至长在城里楼顶『ding』水泥的裂缝中。我还见过木制电线杆裂缝中长出的草，它们像顽皮的儿童做捉迷藏的『de』游戏，说“你不知道「dao」我藏在哪儿”。但还是被我看到了。

铁轨中间的草，假『jia』如有一株是我，我断然不敢长在那里「li」。钢『gang』铁的怪兽『shou』日夜从头顶掠「lue」过，吓死了，更不要说生长。

而「er」这『zhe』些草『cao』——如我在车站看到的——与「yu」别的地方的草一样的舒展安然，并没有缩紧『jin』身子或躲在石块下「xia」面「mian」不敢出头。

它们比山『shan』野『ye』的草更胆大『da』。

环『huan』境没办法挑选。风把草籽「zi」带到这里。它们也「ye」面临二选一，要么死掉，要么活在这『zhe』里。

活，是覆盖所有道理『li』的大道理，是前提，是话语权『quan』，是青山和「he」柴火，是「shi」太「tai」阳照样升起，是晚上脱在床下的鞋第二「er」天还能穿上，是朝夕相处，是一张无论多老『lao』都健康的脸。

诸如种种「zhong」，全胜过“音容「rong」宛在”。

至于怎么活，是自己的事。把铁轨的草栽到盆里就好吗？这要问『wen』草「cao」。

那「na」些铁轨中『zhong』间的草，我看「kan」到「dao」有细长的瞿麦、蓬勃的花「hua」草「cao」，夏季开黄花。还有「you」紫苑以及地榆。我揣想，它们「men」仰视着列车自头顶呼啸，甚至会「hui」得意，你「ni」走你的，我长「chang」我的。列车带来『lai』的机油味和冷风只为短暂一瞬，更多的是阳光，夜『ye』晚满天星斗「dou」。

这是一丛丛骄傲的『de』生灵，在铁轨中间安家，比『bi』走「zou」铁轨的儿童更骄傲。都说火「huo」车风驰电掣『che』，它们轮『lun』下其实还有娇嫩的草。

草在『zai』铁『tie』轨间摇动身子，像嘲笑所有的怯『qie』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