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怀瑾：人生的因缘

我『wo』们学佛的「de」人都晓得人生不外一个缘字「zi」，这个缘『yuan』字就『jiu』学佛的「de」意义来说非常的大。在座诸「zhu」位「wei」看来『lai』同我一样，多半在中年以上，也可以说步入了老年的阶段。因此我们就「jiu」由人生的缘开始，稍微缩小一点，谈谈男女夫妇的因缘，透过这个观念来了解佛法的问题。中国人有句俗话：家家有「you」本难念『nian』的经。这句话还不透彻，一针见「jian」血的「de」讲法，应该说人「ren」人有本难念的经。

难念的经「jing」都是从因缘来。佛学讲因缘，有三项内涵、四种关系。三「san」项内含即是善缘、恶缘、无「wu」记缘。所谓无记缘，就是不善不恶『e』的缘。譬如我们做人几『ji』十年，有许多接触过的人，不『bu』是自己有意去『qu』找他，偶然一次，过去了也就忘了『liao』。苏东坡有句诗『shi』说：事『shi』如春梦了无痕。一切事情都等『deng』于一个梦，梦醒『xing』便忘「wang」，这种缘属于无记『ji』缘。

至于佛说缘的四种关「guan」系：因缘、增「zeng」上缘、所缘「yuan」缘『yuan』、等「deng」无间缘，研究起来很麻烦。总而言「yan」之，这种缘也是归「gui」纳性的说法，说明我们这个生命不只这一生『sheng』，有前生；不只是这一世的前生，还「huan」有很多很多的前「qian」生；而今生同样有很多很多来生，数「shu」不完。这是从三世因果及六道轮回来讲因缘的四种关系，要深究不容『rong』易「yi」。

现在我们把因「yin」缘的范围缩『suo』小，谈谈大家本身最亲切的经验，也就是男女间、夫妇间的问题，从此来体会很难解说清楚的三世因果、六「liu」道轮回。我也常「chang」常提到杭州城隍山城隍「」庙门口的一副对联。小时候读书看了很有趣「qu」，记了下来。后来从『cong』几十年的人生经历「li」中，看自己，看『kan』别人，深深了解这副对子，包括了佛家、儒家、道家的人『ren』生哲学『xue』。这对子上联描写夫妇关系：夫妇本是前缘，善缘、恶缘，无缘不合。夫妻不一定是好因缘，有的吵闹『nao』一辈子，痛苦「ku」一辈子。下联说的是儿女问题：儿女原是宿债，欠「qian」债、还债，有债方来。有债务关系，才有父母儿女。所以，人生由男女感情结为夫妇「fu」，然后生「sheng」儿女，美『mei』其名曰天伦之乐，其实从人生深一层的体会来「lai」看，没有乐，只有苦，不「bu」过人都是『shi』喜欢苦中作乐罢了。城隍「」庙「miao」的这「zhe」副对子，将整个人『ren』生因缘道理，差不多都概括「kuo」在内了。

我在大学任『ren』教『jiao』哲学课「ke」程时，看到现在的青年「nian」同学男的女的都「du」蛮调皮，常常不只一次有「you」女同学要我讲爱情哲『zhe』学。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？这种问题使我很「hen」难答复，有时被逼紧了，就老实告诉『su』她们「men」爱情的哲学基本就是自私「si」，人『ren』类的我执。不管描「miao」写爱情怎样好，爱情「qing」基本是我「wo」爱你！爱『ai』与不爱，都由我「wo」出发『fa』，不论是男是女，我爱你，是我在爱你；我『wo』不爱你就不爱你。一切都是为「wei」了我，全从自私观念『nian』出发。因此『ci』，爱情在文学境界是幅『fu』画，这幅画是理想的，很「hen」美；实际上不美，世界上许多爱情小说「shuo」、爱情故事，使我们看了掉眼泪，非常吸『xi』引人『ren』，非常动「dong」感『gan』情「qing」；但是看遍所有古「gu」今「jin」中外的爱情故事「shi」，几乎没有「you」一个是圆满「man」的；假使圆满了，这个故事便『bian』失去了文『wen』学趣味。等于以前『qian』我们古老的戏剧，像从『cong』前各种地方戏、京戏、台湾的「de」歌仔戏，唱的都是私「si」订终生后花「hua」园，落难公子中状元，一点意思也没有。至于落难公子中了状元，两人「ren」能『neng』否共同生活一辈子，那就很难说了。

我们『men』学佛的人「ren」看『kan』人生，从因缘的方「fang」面来看，比一般人要「yao」来得深刻『ke』。以佛学的观点看人生，真正的好姻缘、善缘，不管有没有「you」结为夫妇『fu』组织家庭「ting」，大都不超过五年十「shi」年的。例如有些小说「shuo」，像红楼梦、西厢「xiang」记「ji」，乃至西『xi』洋名著茶花女等等，大「da」家看了，觉「jue」得男女间感情的你侬我侬，非常可爱，令人欣羡，但是你不能加以科学分析，一分析他「ta」们所谓的浓情蜜意『yi』时间的持续也不过几年的美景而已。因为它是短暂的、片段「duan」的，所以就『jiu』觉得很美很有味道。人人都希望维持这『zhe』种诗情「qing」画意般的感情几十年，甚至『zhi』永远，这是不可能，绝对不可能的。因此，佛经上称我们这个世界为娑婆世界。娑婆两个字的中『zhong』译就是堪忍。这个世界「jie」缺「que」点很多「duo」，没『mei』有一个人生是圆『yuan』满的。幸福的家庭很快『kuai』地就拆散了、破碎了。失望和痛苦忍不了『liao』，还是要能忍，还是『shi』要『yao』接受。

由娑「」婆世界「jie」的道理，我们再『zai』把范围缩小来讲，谈谈杭州『zhou』西湖的故事。在杭州西湖边有很多历史人物的坟「fen」墓，值「zhi」得留念与凭吊，有高僧、名士，也有诗人、名妓，其中『zhong』在满植梅花的小孤山上，有西冷桥，桥边有两座坟墓，一座是历史「shi」名「ming」妓叫苏晓晓的，另「ling」一座是清末民初的名和尚苏曼殊的。有人写过一首『shou』诗，其中的名句：西冷桥畔『pan』两苏坟，就是描写这一妓「ji」一僧。当然坟「fen」墓『mu』没有什「shi」么了不起，可是在中国历史的文学中，西冷桥畔两苏坟，感人至深，因为这『zhe』句诗利用对比手法「fa」，以一妓一僧各自的生命『ming』遭遇互衬，将人生悲欢离合的各种无奈表露无「wu」遗，令人感慨难忘。

另外，清朝女诗人冯小青的坟『fen』墓也在杭州小孤山上，她『ta』是个才女，人『ren』也长得很漂『piao』亮，年纪轻轻就遇「yu」人不淑，结了婚才知所嫁非『fei』人，先生早『zao』已有了太太，因此痛苦一「yi」辈子，抑郁而死。冯小青这一生遭遇差不多『duo』是代『dai』表了大部分人类社会或旧时代的女性，为了家庭，痛苦牺牲的写照。

冯小青的学问很『hen』好，文学修养「yang」也高，也「ye」有专集留下来，我年「nian」轻时最欣赏她的一首名『ming』诗，今天提供给缘社的诸位大菩『pu』萨，同时回向给「gei」全世界所有的女性。冯『feng』小青的人生遭遇很「hen」痛苦，因此天天拜佛，拜观音菩萨白衣大「da」士。她在白衣大士前发了愿，写下这『zhe』首诗：稽首慈云大『da』士前，不升『sheng』净土不升天『tian』，愿「yuan」为一滴杨枝水，洒到人间并蒂莲。由于亲身受苦，也看到「dao」人间『jian』夫妇很少有「you」真正快乐的，因此，她不求死后升天「tian」，或往生净土，而「er」愿化作菩萨净瓶中的一滴甘露水，洒向人间，希望将来世界上的夫妇，永远幸福快乐美满『man』和谐。

以冯小青这样一个悲惨的遭遇，她的因缘是痛苦的，可是她学佛以后「hou」，天天拜『bai』佛所发的愿，不像「xiang」我们求发『fa』财「cai」，求保阖家平安，她『ta』感于人间夫妻有许多不如意而愿变成观音菩萨净『jing』瓶中的杨『yang』枝水，加「jia」被世上每一对夫妇平安、幸福。

我常常跟「gen」一般年轻的女同学讲，我们学『xue』佛人不要认为这只是一首爱情诗，其实这首诗应该当成佛经看，在诗「shi」中痛苦感「gan」情的背后没有埋怨，也没有恨，她了解人生就是还债，很痛快地去偿「chang」还，而且不只自己还债，还「huan」愿意为世界上所有人还债，所以能写「xie」出愿为一滴杨枝水，洒到「dao」人间并蒂「di」莲这么动人的诗句『ju』，不为自己的痛『tong』苦所困，而是把自己的痛苦体会了，想到世界上其它女性的痛苦，以她学佛的大愿力，希望自己将来使人间每一个『ge』家庭美「mei」满和快乐，这就是从心理上，如何将恶缘「yuan」转『zhuan』成善缘的具体实例。

从这位女『nv』性的『de』故事，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个『ge』学佛的人该如「ru」何对待和处『chu』理所遭遇的恶缘，使『shi』自己得到平安「an」。因此，我对一般学佛『fo』的朋「peng」友「you」讲，你『ni』们不要吹牛，什么成佛成道，一个学佛人『ren』，活着身心健康快乐，少病「bing」少「shao」恼。死时不麻「ma」烦自己，不拖累「lei」别人就算很好了。冯小青这种『zhong』大愿力，就如同她『ta』诗中最后一句一样：洒到「dao」人『ren』间并「bing」蒂莲，多么慈悲。

接着再「zai」讲另一「yi」位女性文学家的故事「shi」。中国文化有句古话“造物「wu」忌『ji』才「cai」”，是从佛经中演绎出「chu」来『lai』的。造物代表天地，就是「shi」说「shuo」人生的命『ming』运不圆满『man』，上天对人才是妒忌的，不愿「yuan」意他圆满「man」。我们中国人喜欢算命，提「ti」到算命，我偶尔『er』也教同学们学学，但不赞成他们真的去算，因『yin』为这是靠不住『zhu』的「de」。算「suan」命有「you」它深奥的哲学道理，这里我们暂时「shi」不谈『tan』。至于它所推演的内容，统括而言，不过是『shi』妻财子禄四样东西『xi』。对『dui』女性讲就是夫财子禄。这辈子家庭丈夫好不好？有「you」没有钱？将来成家儿女如何「he」？生活有无『wu』问题？前途功名『ming』怎「zen」样？然而就算命的原则「ze」来说：这一切，只用一个“才『cai』”字就可以简单「dan」概括了。“才『cai』”字代表钱财、文才，乃至人长得『de』漂不漂「piao」亮的人才，都包含在「zai」内。

有人算命回来问我，老师「shi」啊！算命的说「shuo」我有财，结果我没有什么钱。我说你「ni」怎么没钱？你今年结婚讨太太，太太「tai」就是财「cai」产，大财产进门啦！结婚就要花钱嘛，是有钱你『ni』花掉了。所以算命拿“才”讲一个人命中有财，可是人长得『de』漂亮，已把『ba』财占去『qu』；或『huo』者读『du』书人学问好，抵消『xiao』了财就穷了。要是又聪明又漂亮『liang』又有钱，天底下的好事给你『ni』一个人占尽了，人家占什么啊「a」？这个世界公「gong」平得很，占了这『zhe』样就缺少『shao』那『na』样，因此我们「men」可以了解缘的道理，不一定圆满。

由“才”与“缘”我们再来谈「tan」谈宋朝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。在座大概很『hen』多人「ren」打麻『ma』将吧？打麻将的祖师爷就「jiu」是这位才女。为何她发明打麻将呢？同我们今天在座的『de』外省朋友「you」一『yi』样，宋朝『chao』也几经动乱，北方金人南侵，她随着大家逃难到浙江金华。国家的事，家庭的事，使她很痛苦。先生虽不『bu』坏，到底学问能力没有她强，因此感觉生活不美满，此国仇家怨相「xiang」逼的结果，便时常邀几位女好『hao』友到闺房玩玩，而发明了打麻（马）将。因为北方军队都是骑马打过来的，所以要把那些马上的兵将打下来「lai」，就叫打马『ma』将『jiang』。

这是她所发明排遣内心苦「ku」闷的方法，一个人要想办法把自己内心的痛苦消化掉，如果『guo』一「yi」直压在心头，就是对人生缘处理「li」得『de』不「bu」好，那是很笨的。李清照女士善于处理「li」，但是她的心境还是很痛苦的，我们一读她的著作便知。她作的词非常有名，其中一厥词，把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，惨惨，戚戚连在一块，很凄美，这些充满伤「shang」感意味的「de」诗句，我们年轻时都喜欢读。

到『dao』了中年，尤其老年，便不忍也不愿意读它了，尤其李清照的名句，“枕前泪共阶前雨，隔着窗儿滴到明”，正是她为国为家的痛苦写照。这『zhe』种境界我想在座的外省「sheng」朋友都同样经验过「guo」的「de」，想到前尘往事，通宵『xiao』不寐，眼泪把枕头都哭湿了，同时窗外的雨水，也落了整夜，似「si」乎与自己共洒同情之泪。李清照的词都很悲观『guan』，然而她也有了不「bu」起的『de』一面，并非整天对雨流泪。

感于现『xian』在社会的处『chu』境、常使「shi」我喜欢提到她的另一首描写项羽的诗。楚『chu』霸王是历史上的英雄，此诗可代「dai」表今天大家的心情：“生『sheng』当为人杰，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由『you』此可以看出到了晚年，她的「de」胸襟气魄，依然如此，是个大英雄。以学佛来说，具有大勇猛金刚菩『pu』萨的气概。

在台湾，诸位今天「tian」能在此讨论佛「fo」法因缘的问题『ti』，是有福气的。不管我们个人「ren」遭『zao』遇如何，学佛的人，当看到太热闹的场面便兴起莫名的悲哀情怀，看到社会太安定『ding』，就联想到后面享『xiang』福过度『du』的坏处『chu』。今天我们的文化与社「she」会的层「ceng」面，看来很「hen」安定很『hen』繁荣，但是每个人心理都很痛苦『ku』。我有许多各方面的朋友，佛教、天主教「jiao」、基督教『jiao』、回教都有，因为我不『bu』太界别任何宗教，所以宗教反『fan』正「zheng」都「du」是劝人为善，都有它的好处，至于形而『er』上的道理谁高谁低「di」，那是另「ling」一主题，暂且不谈。我看看『kan』许多「duo」朋友，到了晚年「nian」，夫妻两人很『hen』可怜『lian』，同美国老「lao」年人一样。儿女长大了，出国的出「chu」国，成家的成家，搬到外面成立小家庭，最后两「liang」老在家，什么人作伴侣？电视机。两个人待在家中，正应了两句古诗：“流泪眼观流泪『lei』眼，断肠人对断肠人”。因为我看「kan」看你也不像十几『ji』岁时那般漂亮，你「ni」看看我头发都白了「liao」，没得看了。两对眼睛只好看电视机，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早已不是当年一起买电影票看电影那种爱情了。将来中国社会这种情况恐怕愈来愈严重，所以年纪大或中年「nian」十岁以上，就要有个安「an」排。庄子「zi」有句「ju」话：“哀「ai」乐不能入”，谈『tan』到人生的经验，到了中年，哀乐就不大分了，悲哀与快乐都差不多木然了。因此过了中年「nian」到老年，奉『feng』劝大家最好是学佛，当然诸『zhu』位都是学佛的。返老还童的外婆禅刚才送大『da』家一本外婆禅，不是『shi』向大家推销书，而是外婆禅的『de』作者是个学佛很「hen」好「hao」的榜样。作者名字是笔名，真名不愿意发「fa」表。这位老太太七「qi」十几岁，现在人在『zai』美国，是世家小姐出身，算得上是个半新半旧的现代才女，先生也了不起，是老牌的法国留学生，夫妇两人一生碰「peng」到几个时代——推翻满清建立中华民国、北洋军「jun」阀内争、八「ba」年『nian』对日抗战，到了台湾。只有一个女儿，是我的学生，师大东海毕业『ye』，拥有两『liang』个博士学位『wei』，很有「you」才『cai』。后来老太「tai」太的先生死了，我说妈妈一个人住在南部怎么办呢？就把她接来台北，住在我家隔壁，也好有个『ge』照应，便搬来了。老『lao』太太信天主教，晓得我不分宗教，所以大家相『xiang』处得很『hen』好，当她的女儿到哈佛深造时，特别请我多加照顾。这位小姐到「dao」了『liao』哈佛大学，不久就把妈妈接去同住。这位老太太到「dao」了美国『guo』，我看她『ta』一个人跟女儿住，很无聊，就寄了一本我的书，说不管信什「shi」么教，没事无聊嘛，学『xue』学打坐也好，她觉得有道理，就坐起来，我告诉她有问题写信给我，每天写日『ri』记，半个月邮「you」寄一次。呵！她一路『lu』进「jin」步，现在不得『de』了啦！七十多岁的人，越来越精神了。这还其次，为何要出这本书呢？她到了美『mei』国，一个读书的女儿是不太侍候妈，孝顺是孝顺，嫁『jia』了印度『du』人，也是博士，生了个孙女，我们想想，假如我遇到「dao」这种「zhong」情况怎么办？我最佩服她老太太一生遭遇不痛快，心理却很平安，信上报『bao』告说，在国外住外国女婿家，带小孙女，不当成是家，而是「shi」住旅馆，女儿『er』女婿是旅馆的老板，今「jin」天「tian」在此做客，住到哪一「yi」天算哪一天，因此我佩服她处理的方法「fa」很好。晚年学学佛，打打坐，带带『dai』小孙女，把『ba』自己的人生看成住旅馆，就痛快了『liao』，这就是一个老人善于安排「pai」自己的好例子。

小时候我家有个庙子，从宋朝几百年下来的家庙，历来曾经出过很多高僧，我父亲告诉我，其中有位高僧的对子很好：得一日粮斋，且过一日。有几「ji」天『tian』缘分，便住几天。就『jiu』是说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「zhong」，和尚去了庙子空「kong」的洒脱境界。人生有如此解『jie』脱的心境，那么对自「zi」己一辈子「zi」的因缘遭遇便能处理得非常美满『man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