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蒙：人生三镜

文|王蒙

而当你确有缺失，弱点『dian』，错误并造成了严重乃至最严重的后果的时候，你能不「bu」灰心丧气，情绪一落「luo」千丈吗？

但这也是最要紧的时候，你能不能稳住自己，能不能有足够的「de」承受力『li』，能不「bu」能不歇斯底里，能不能保持「chi」理「li」性和『he』尊严，能不能在困难中保持清醒「xing」，反求诸己而决不怨天尤人「ren」，也不必急于强词辩护『hu』，同时采取最可行的对应策略与步骤，尤其是不采取任『ren』何不智不妥无效『xiao』有害「hai」的言语和行动。

这是考验「yan」，这是挑战，这是要真本事的事，这又是课堂『tang』上「shang」学校「xiao」里并不教授的本事。

顺「shun」境：也许会成为陷阱

人「ren」不仅会遇到逆境，也会偶尔「er」或短期地碰到一通百通，一顺百顺，甚至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升「sheng」的时候。顺境中「zhong」同「tong」样孕育了或者正孕育着更多的危险。

表现为：会有一些格调『diao』不高的人包「bao」围着你，侍『shi』候你，歌颂『song』你，向你表示衷心，向你汇报情况。你『ni』很『hen』难一概拒之于千里之外，你常常不能免俗地认定这样的人「ren」对你也有好处，至少是有用处。

你以为你能够驾驭他「ta」们，但是你忘记了被『bei』这些人包『bao』围的另一面是正直正「zheng」派的人离你远去，好『hao』人对你失「shi」望。慢慢你对好人们也失『shi』望起来，好人『ren』对你冷淡，你也对好人们冷淡。慢慢你就变质了——变成被趋『qu』炎附势的小『xiao』人培养出『chu』来的『de』自以为是的「de」“大哥大”了。

这里关键是清醒。当「dang」一个人到处吹捧你的时候，他也可能是『shi』藉此在吹捧他自己。你处于顺『shun』境中「zhong」，你会『hui』成为一些『xie』人的『de』旗帜，棍棒，招牌，附『fu』身符。你的一些诤友可能躲开你。

你会从而变得『de』日益庸俗，势利。你『ni』会有意无意之中搞成一个自己的小山头小团『tuan』体，自以为得计，其实是下滑。

第二个危险是顺境会带来某种方便直至某种特权，于「yu」是你享受其中，你玩物丧志，你贪婪「lan」无度，你违法乱纪，你自取灭亡。

第三个危险是顺境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和陶醉，于是你依恋顺「shun」境，你盼望顺境永『yong』远『yuan』伴随着你，于是你拒绝苦干「gan」，拒绝点滴「di」积累，拒『ju』绝学习进「jin」步『bu』，拒绝「jue」再『zai』像普通的工作人员那『na』样生活「huo」和工作，拒绝任何委『wei』屈和一时的艰苦。你「ni」变得娇气和神经质，你变得气迷『mi』心窍和不辨是非。

第四个危险是「shi」顺境专长人的脾「pi」气。你会易怒易悲，动辄伤害旁人「ren」，反而容易自处。

第五第六第七「qi」，说也说不完。这里还要强调一个危险，一个『ge』本来有自己的专长和专业素养『yang』即有真『zhen』本事真实力「li」的人，长期『qi』处于顺境，将变得乐于到处曝光、讲空话、写序『xu』言、题词、剪彩、留影、宴会、荣华富贵、养尊处优「you」，最「zui」后变「bian」成华威先生，变得一无所长，成了混混，成了寄生者，万金油和饭桶。

记得周谷城先生对我讲过「guo」，解放初期，一次毛主席找他谈话，谈起了「liao」革命的曲折过程，毛主席说他深「shen」深的体会到“失败是成「cheng」功之母”的道理。周老便说，“陈年国『guo』共也是『shi』失败之母”。

毛主席问什么意思，周老便说:“成功者「zhe」易于「yu」骄傲、腐败、争权『quan』夺「duo」利呀！”毛主席沉吟了一下，周老怕毛「mao」主席不高兴，连忙说：“主席例外！”而毛主席「xi」说：“你讲得对！”

俗境『jing』：生命的简单重复与“瞎浪漫”

在当前人『ren』们「men」聚精会神地搞建设的情况下，也许大多「duo」数人难于碰到特别的逆境和顺境，更多的是一种俗境:工作不好不坏，专业「ye」过得去但不出色，也并非滥竽「」充数，客观环「huan」境一般化，身体、心情、收入、地位、处境都可以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

这样的日子过得平常、平「ping」淡、平凡、平静、平「ping」和。这几个“平”也是一种幸福一种运气。我国南方就把“平”字当做一个「ge」吉『ji』祥的字。香港将“奔驰”（车『che』）译成“平”字就很有趣。但这『zhe』样的平常状态很容易被清高的、胸怀大志「zhi」的、哪里也放不下的或多愁善感的人们视为庸俗。

这样的『de』生活有着太多的重复，太多的一复一「yi」日、年复一年，太少的新『xin』鲜感、浪漫和刺激。静极思动，人们长期处在「zai」相对平静的生活中也会突然憋气起来，上『shang』起火来。契诃夫就很善于写这种对平凡的小市民「min」生『sheng』活不满意的人的心态。

这『zhe』里有一个杀伤「shang」力极强的名词叫做“庸俗”。和配「pei」偶生活了许多年，双方都没有外遇「yu」，这似乎有点庸俗。饮食起居都有规律，没有酒「jiu」精『jing』中毒，没有服用『yong』毒品，没有出车祸又『you』没有患『huan』癌症，这是否也有『you』点庸俗呢『ne』？

没当上模范，没「mei」当上罪犯，没当上大官也没当上『shang』大款，没当『dang』上乞丐也用不着逃亡，没住过五星级宾馆「guan」大套间也没露宿过街头，没碰「peng」上妓女也没碰上骗子，没碰上间谍也没碰上雷锋，那怎么办呢？庸俗在那里等着你呢。

对于这样的庸俗之怨庸俗之叹我毫无办法。我在年轻时最怕的也是庸俗『su』。写作的一「yi」个目「mu」的就是对抗庸俗。我甚至认为，许多『duo』知识分子『zi』之所以选择『ze』革命，不是像工农群众那样是由于饥饿和压迫，而是由于想拒绝庸俗『su』——随波逐流、自满自足、害怕革命「ming」、害怕牺「xi」牲等等。

后来，积半个多世纪之经验，我明白了，庸『yong』俗很难说是一种职业，一种客观环境，一种「zhong」政治的特殊产物。

商人是庸俗的吗?和平生活是「shi」庸俗『su』的吗？英雄主义的『de』政治与大众化的政治，究竟哪个更『geng』庸俗呢『ne』?莫非庸俗需要疯狂来「lai」治疗？而一个人文博士，刚出『chu』炉的PH.D,摆出『chu』救世「shi」主的架势，或是『shi』摆出只要有实惠可以向「xiang」任何金钱或权利投靠的架势，究竟哪个是庸俗呢『ne』？真是天知道『dao』啊。

诗是最不庸俗的吗「ma」？有各种假冒伪劣的诗，还有俗不可耐的诗人——我曾「zeng」刻「ke」薄地开玩笑「xiao」说这「zhe」种诗人把最好的东西写到诗里了，给『gei』自己『ji』剩下的只有低俗和丑恶了。

革命阵营『ying』中也有庸『yong』俗，除非革命永不胜利，革命永不普及，革「ge」命『ming』成为格瓦拉式的小股冒险。画家、明星『xing』、外『wai』交『jiao』官、飞行员、水兵「bing」和船长这些浪漫『man』的『de』工作中都有庸俗者。

正如行行出状元一「yi」样『yang』，行行也出庸俗。想来想去倒是恐『kong』怖分子绝对地不会「hui」庸俗。而「er」另一方面滥『lan』用庸俗这个说法，孤芳『fang』自赏，如王小波说的只会瞎浪漫，则只能败坏正常与『yu』正当的人生。

庸俗『su』不庸俗主要还是一个境界问题『ti』，一个文化素养、趣味问题。与其哀哀『ai』地酸酸地悲叹或咒骂旁人的庸俗「su」，不如自己多读书，多学习，提高自己『ji』的品位，扩大「da」自己的眼界，同时理『li』直气壮地在正常情势下过正常的生活。

现如今流行一句话『hua』，叫做“大雅若俗，大洋若土”。真『zhen』正的雅「ya」或「huo」洋『yang』并不是拒绝至少不对『dui』大众、一般、快餐、时尚、传媒、蓝『lan』领『ling』痛心疾首。阵阵难过的「de」雅或洋『yang』并「bing」不会致力于表『biao』示自己的与俗「su」对立，特立独行，天高云淡。只有旧「jiu」俄作家笔下的『de』乡村地主，才会「hui」留「liu」下十「shi」余年前在彼得堡听戏『xi』的戏票，时不时地向别人炫耀自己的不俗『su』。

俗人并不可怕，俗并不可怕「pa」，可怕的是用俗来剪裁一切，排「pai」斥一切高尚高雅，或者使世俗向低俗再『zai』向恶俗方面发展『zhan』。还有『you』令人起鸡皮疙『ge』瘩的是自己已经俗得可以了「liao」偏偏以『yi』高雅自居，张口闭口都是旁人的庸俗。

例『li』如喜爱吃喝，绝非大「da」恶，毋宁说『shuo』那也是人生乐趣中的一部分。因贪吃贪杯『bei』而挥霍、而钻营『ying』、而丧失尊严、而丑态毕露那就是低俗了，而进一步用大吃大喝为手段结交坏人。共谋犯罪、巧取豪夺、违法乱纪「ji」，那就不仅是恶俗而「er」是罪恶了。而如果是「shi」自己吃完了立刻抨击吃喝呢？

至少，也还可「ke」以提出一个比较易行的建议：培养自己的审美能力吧，不「bu」论你的工「gong」作你的专「zhuan」业是治国平天『tian』下还是宇宙地球，是争「zheng」夺冠军还是清理厕所，是花样『yang』无穷还『huan』是数十『shi』年如一日。

你总可『ke』以读点名著，看点名「ming」画，听听音乐「le」戏曲，赏赏名山「shan」大川，用人类的文化、祖国的文化点缀丰富一下自己的局『ju』促「cu」的生活吧，用艺术的自然的美丽来『lai』补充一下抚慰一下自己的平凡的日子与难免『mian』有时感到寂『ji』寞『mo』的灵魂吧，这比孤芳「fang」自赏自恋自迷强得多啦。

人心是一杆秤，量『liang』了自己量别人『ren』。但在『zai』不同的境遇里，人们总喜欢「huan」把标准换来换去，逆境里给自己否「fou」定，顺境「jing」里给自己骄横，俗镜里，一切都听天『tian』由命『ming』。其实，谁都「du」不伟大，谁也「ye」都不渺小，我们都『du』是「shi」一样的「de」人，不一样的，是我们的『de』秤不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