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笔记之春分

春未过「guo」半，春意已浓。在南坡田园，到处都「du」可『ke』以找见春天的『de』影子。蜷缩「suo」在屋舍里『li』，春天是缓慢的，似乎过了「liao」许『xu』久，天还是冷『leng』的「de」，色还是灰的，风还是寒的。可『ke』是在田园里，观察泥土和大地的变化，呼吸「xi」北向转南的微风，极目层次分明的梯田，颜色已经明了。近处一层是黑「hei」灰的，渐远却渐渐清新『xin』色彩起来，东「dong」田埂上「shang」的柳树已经『jing』出现『xian』了『liao』鹅黄，朦朦胧胧的一片，像一团雾；北角的迎春花黄色渐渐「jian」淡下去，绿叶覆盖，绿意就茂盛起来；麦苗因积雪融化，喝足了水分，变得绿油油「you」的，像草原；再往远处『chu』，若隐若现的山，也施了黛粉，虽『sui』然还是黧黑「hei」，但明显透亮了，惹人爱怜。

南头楔子尖处的「de」草棚已经搭建了起「qi」来，宽敞明亮，可以『yi』遮风挡雨，也可以坐卧饮茶。我搬来了一张方桌，四把『ba』小藤椅，又安了一张床「chuang」，垒了一灶锅。竣工「gong」那天，从『cong』集市上买来羊肉牛肉，还有鸡鸭菜『cai』蔬，我和刘三、胡二、张『zhang』四、赵五喝了个人仰马翻。从城里来『lai』的诗人罗锅和蛐蛐即兴朗诵了诗歌，一个一个的『de』词语落进泥土里『li』，成「cheng」为『wei』了田园的种子。我用铅笔趴『pa』在『zai』方桌上写诗，诗从来没有写得这样好。我一行一行把它们全种在了地里，一边写一喝酒一边吟诵，诗歌「ge」的种子落『luo』地生根，我醉眼朦胧仿佛『fo』看见麦田「tian」里生长出茁壮的诗草。好『hao』了，有了心身的栖居地，我该是如何看着远山听着虫声的自在呀。

贾平凹说，好天气「qi」就是好天意。去冬雪『xue』大，今春日暖。这几日里，温「wen」度突然升高『gao』至20多度，且『qie』持『chi』续『xu』了四五天。我『wo』天天去刘三的秧苗炕里看苗，那『na』苗子长得很快。前一天还是两个肉肉的豆「dou」瓣顶着一个黑皮『pi』，第二天就窜高『gao』了一截儿。颜色『se』也「ye」由嫩黄变得越发黑油『you』。刘三说是粪土养料足的原因，庄稼一枝花，全靠粪当家呀。粪土『tu』，粪土。真是『shi』奇特而又宝贵的东西「xi」。我有时候陷入「ru」沉「chen」迷，百思不得其解那「na」些看上去脏脏的粪土，怎么输送进植物的叶脉里去的呢？输送进去「qu」怎么就变「bian」成了柔柔的杆、肥肥的叶？经过日经过夜『ye』经『jing』过风和雨，怎么就会开花「hua」？那花朵及那花朵里的蕊还有那『na』蕊上『shang』的粉就是粪土的「de」另一种「zhong」变形「xing」么？花朵开败，怎么又会结果呢？那果子形『xing』状各不相同，味道也「ye」不一样『yang』，黄瓜的脆，茄子『zi』的甜，西红柿的酸，还有辣椒的辣，是怎么形「xing」成的？是粪土的另一种变形么？我们吃进的是花果呢「ne」还是粪土？

自然真是「shi」奇怪，让愚笨「ben」的我「wo」如何也「ye」想不明「ming」白。那就不想了，只为它们写「xie」诗，写抒情十四行，写『xie』啊啊啊。秧苗儿在温床上一天天生长，仿佛我和妻『qi』子哺育的女儿。女「nv」儿『er』已经出『chu』生了，取名『ming』就叫朵朵。长「chang」长的睫毛「mao」，粉兜兜的小脸和手臂，眼睛纯『chun』黑得像一潭湖。里面有一个我，我是朵『duo』朵的父亲。我吃了蔬菜瓜果，把营养加工成了满身的力气和种子，种在了女人子宫的田野上，然后，萌芽，出土，问世，呀，孩子是我的花我的果我的另一种变形的「de」存在么？我把每天种地『di』的农事告诉她，把南坡的泥土的变化告『gao』诉她，把秧苗的茁壮成长告诉她『ta』，她「ta」咿咿呀呀地「di」和我说话，她就是一「yi」株秧苗和庄稼了。

春天「tian」的天气不定，这几「ji」天温「wen」度高，但是估计「ji」会有倒春寒，把秧苗栽出来为时尚『shang』早，我『wo』不「bu」着急。我「wo」先去花力气整饬田地，那里还有一「yi」大堆的活计等着我呢。我摈弃机械耕作，全『quan』部用自己的力气耕田『tian』翻土，这既锻『duan』炼了『liao』体魄，也是我对土「tu」地『di』的虔敬。幸亏土地不多，仅仅半亩『mu』左右。我扛着把铁锨，在田里转悠，摸一摸柳树的芽孢，瞧一瞧『qiao』洞口「kou」分『fen』明的田鼠老k的宅「zhai」院，和一只喜鹊聊聊天气，对一『yi』只苏醒过来的蛤蟆吹胡子瞪眼。我要先翻地，然后划分畦块，我测量好了『liao』。大体这样来种植它们——

东侧北部是『shi』麦田，已经长「chang」势很旺。东侧以柳树为界，南部种植大豆和『he』地瓜，一分为二；楔子尖的东南部，外侧栽「zai」种十『shi』几棵向日葵，一直到山枣树。北侧路边栽高粱，点缀的那些迎春「chun」花间作篱笆。

西侧南北分开多片，靠北边是两架黄瓜，两架豆角；毗邻是一小片落花「hua」生，花「hua」生南侧长『chang』条种西瓜。靠「kao」西『xi』侧分为两半，北边种茄子、西红柿『shi』、葱蒜和辣椒「jiao」；南侧是一畦韭菜，韭菜是春菜，不仅味道鲜『xian』美，而且滋阴壮阳，俗称壮阳草『cao』，用鸡蛋煎炒或者虾皮作馅包饺子「zi」，是人间美味。

再往南部『bu』，在简易山居屋棚「peng」与韭菜之间，因势挖一片五平米『mi』见方的池塘，点种莲藕「ou」荷花，养上几尾『wei』游鱼「yu」，周「zhou」边栽种芦苇为篱笆，成为我的瓦尔登湖和半亩方『fang』塘。

最后，麦田和菜园之间南北通埂上栽种两行薰衣草。妻子『zi』极喜欢薰衣草的颜色和味道，在普罗『luo』旺斯的薰衣草庄园「yuan」，那美妙「miao」的花草让人眩晕，我已经找到了『liao』薰衣「yi」草的种子，趁着湿漉漉的泥地撒了进去『qu』，我想象着它们茂盛起来，紫蓝色的「de」薰衣草，摇摆着醉人的花语。我喜欢。

翻地让我「wo」体味劳作之辛「xin」苦『ku』，但更让我感到身心之愉悦。暖暖的天气，热热的照射着我，让我浑身冒了汗。我索性「xing」把毛「mao」衣脱了，挂在树叉『cha』上，边歇边干，其间累了喝茶『cha』，乏了休息『xi』，还间杂写出了三首带有泥土味道的十四行抒情「qing」诗。其中一首如是写——

插在泥「ni」土里的铁还带着体温

让一条蚯蚓在酣眠后晒着了「liao」阳光

我播撒下的汗水也是

我埋头劳作的笔墨纸张

麦子长成『cheng』茁壮的诗行

葵花、紫薯、高粱与芦苇

毛茸茸的柳花儿和着拍掌的小叶杨

辣「la」椒、韭菜、西「xi」红柿「shi」生长友谊「yi」与爱情

收拾家院的好媳妇『fu』养鸡喂猪打扫庭院

趁午休送来煎饼大葱和「he」一灌「guan」米汤

茅屋『wu』前的池塘污泥是好肥『fei』料

围着篱笆养一群小蜜蜂和花蝴蝶

还有白胡子的小山『shan』羊

一起跳田『tian』园「yuan」舞蹈

从年后「hou」就开始翻地，用一柄手柄被磨得光「guang」滑的「de」铁锨，半亩地很快就被我翻完了。挖「wa」出『chu』来的泥土显得黑红，全部裸露「lu」在『zai』阳光下，贪『tan』婪地吮『shun』吸着热量。晒了几天之后，我从刘三那里找来一把铁耙「ba」子，又细「xi」细地把那些成块的泥土弄碎，手「shou」上磨起了一层茧子，茧子有些疼，却让我觉得很满足。小时候家里耕地耙地「di」，都是爷爷『ye』套了马或者牛满「man」地「di」拉着犁铧直翻，翻好了再用铁耙走s形细细耕耘，而我「wo」就站在上面压铁耙。到「dao」了地头把铁耙掀起来，捋下挂满的草根和泥块，再接着来。这半亩田地显然用不着「zhuo」牛或者马，我就自己翻土『tu』。我换上好几年未穿的布鞋，用『yong』脚蹬着「zhuo」铁锨，一锨一锨地干，由于地湿土粘，不一会鞋『xie』底子『zi』上就会粘成一个大泥疙瘩，我找根柳枝往下刮泥，那是我鞋上掉「diao」下来的“千层底”，仿『fang』佛『fo』一件艺术品。

翻「fan」完地耘细土『tu』，我就一部分『fen』一部『bu』分地分好地块，打好田塍畦埂，每一部分分别栽种不同的菜「cai」蔬植物「wu」，好像是小学生拿着铅笔尺子在纸上画出的几何图形，到时候辣椒、茄子、芫『』荽、韭菜、西「xi」红柿，颜色相间，高「gao」矮『ai』错落，肯定赏心悦目，别有韵味。弄『nong』完这『zhe』些，我到刘「liu」三土炕上再去看苗儿，那『na』些苗儿大部分已经绽放出了四个私「si」叶『ye』，我『wo』说『shuo』是不是「shi」可以下地了。刘三「san」点燃一支烟，幽幽地「di」说，下地可以下地了，但是节气还不到，不过春分，地还太凉，天气还不稳定，容易伤苗「miao」，就让它们在热炕上再享几天福吧。我『wo』说，我一切都听你的，反正我多年不种地「di」了，也「ye」忘了怎么弄了。刘「liu」三说，我「wo」一切看节「jie」气的，这节气准着呢。我说，古人就「jiu」是厉害，一年「nian」划分这二「er」十四节气，什么节气干什么事都准着呢。刘三说，就是呢。

胡二年前给我准备了些粪土『tu』，他养了一大堆羊，还喂了一头猪，他把羊粪和猪粪挑到朝阳『yang』的山坡上晒了一个冬天。山「shan」坡就在我的「de」田边『bian』上，这样我给麦子和蔬菜施肥『fei』就方便了。趁着春分「fen」未到，我赶紧施「shi」一次肥。麦子已经「jing」返『fan』青，开始绿油油地生长『chang』，但后劲儿「er」可不能少了。一般人『ren』家都是浇了『liao』地后趁湿耩化肥，我拒绝化『hua』肥，所以就央胡二「er」给我备了「liao」一些「xie」粪土。赵四家里还「huan」有一堆冬天烧锅从锅道里掏「tao」出「chu」来的草木灰，昨天闲着没事，他用一辆地排『pai』车装「zhuang」了给我运到地里来了。这些草木灰「hui」可以使泥地变「bian」暖，还可以「yi」防「fang」止泥土里『li』的『de』虫子咬噬苗『miao』根，有用得很。我送给赵四两包中『zhong』华香烟，赵四一边推着一边嘿嘿地把烟接过去，说，这么贵的烟，我一天抽一棵呀。赵四喜欢抽烟，给他烟比给他钱还「huan」高兴『xing』呢。

我「wo」把粪土和草木灰拌在一起「qi」，用粪簸箕背着『zhuo』，把「ba」它们在地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分「fen」布均匀，麦田里我就用铁锨铲着『zhuo』撒了「liao」一圈。菜地里先「xian」堆着，过些时种上苗子再撒不晚。麦田撒上粪土之后，要浇灌上一次，大「da」大的水「shui」，让「rang」土地「di」喝得饱饱的，那麦子就『jiu』一天一节一天一节地拔节长了。撒粪土的时候，我看到地里麦苗间的荠『』菜长出来「lai」了。小小的锯齿般的叶子，细细的，探头探脑的，惹人喜爱。我先『xian』择了半晌荠菜，春天这个时候，荠菜刚刚生芽，根『gen』肥叶『ye』嫩，最是美味。以前在乡下，母亲最爱给我们包『bao』荠菜水饺吃，那个香呀，我们一个个都吃傻了！我挖了一大兜，拿回家让妻子择了、洗净，又分给邻舍一点儿，包猪肉荠菜『cai』水饺或者鸡蛋炒荠菜，都是美味『wei』。妻「qi」子打趣说，我这一冬天没白忙活，这田园终于见收成了！

在麦田里施完肥，又把薰衣草种子上细细撒了「liao」一些，我看到「dao」已经有纤细的芽尖生出来了，那芽尖「jian」那样细小，那样娇嫩，像初恋的爱情，过不多久，它将满坡花语：等待爱情。

韭菜到「dao」了点种的时候了，我把从种子站买来的韭菜种头一天晚『wan』上用细「xi」沙水泡了，第二天『tian』轻轻『qing』撒到「dao」那小畦里去。韭菜种子特别「bie」小，小得「de」像芝麻，我真担『dan』心它们能『neng』不『bu』能发出芽来，可母亲说，韭菜生命『ming』力很旺，割了一茬又「you」一茬也不会死。我才放心了。那一小『xiao』片土地我整『zheng』饬『』得很细腻，一点微小的土坷垃我也挑出去，我怕它们压住韭菜芽「ya」阻碍了韭菜的生『sheng』长。先『xian』是用筲去瓦河担了两筲水浇上，接着把喷薄欲萌的菜种撒上去，又细细「xi」撒了「liao」一层沙土。沙土之上，又一把一把抓着撒上了一层草「cao」木灰，最后盖上了一小块稻「dao」草苫子。这样既可以防晒，又可以保持水分。盖上之后，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，长出了一口『kou』气「qi」，一股喜悦「yue」爬上了我的眉头。在人生的旅途上，我只「zhi」孕育过女儿朵朵，一『yi』个孩子尚且让我小心呵护「hu」，如今，我要亲自孕育这「zhe」么多小韭菜，那得是多『duo』少弱弱的小生命呀？我「wo」更加小心百倍，提『ti』心吊胆了。

春分这天，我去田里，悄悄掀开稻草苫子，天呀，三天未来「lai」，草苫子下面细细的黄沙土『tu』之上，已经冒出「chu」了无数的头发丝般的细苗儿。那些细苗儿是嫩绿的颜色，柔弱纤细得仿佛不敢『gan』喘『chuan』一口大气，它「ta」们与刘三土炕上的苗儿别有一种不同『tong』，那里的苗子「zi」都是粗的，肥的，这里的苗子都是细的，瘦的。我掀着草苫子的一个角，看着细细密密的韭菜，不仅嘿嘿地乐出『chu』声来。

我提「ti」了喷壶『hu』，隔着草苫子向上喷水，想象着稻草下韭菜芽都张开了嘴巴，贪婪地吮吸甘露琼霖，像是唐宋词人笔下的“春风吹蚕细如蚁,桑芽才努青鸦嘴”。古人写诗，一定也亲眼所见『jian』，亲身实践了的，否则怎么可以写得如『ru』此逼真？微风吹动，蚕细如蚁，桑芽初绽「zhan」，仿佛鸦嘴嫩黄，而「er」韭芽比之桑芽更细，如若譬喻，像什么呢？像什么呢「ne」？

韭菜这种植「zhi」物真是奇怪，它割掉一茬还会生出一茬。“韭菜十八天。”说的就是『shi』十八天就可以割一次。割了再长，长了「liao」再割。这正标志它生命力的旺「wang」盛，它不娇贵，就像野稗子草。其实，韭菜不「bu」就是一种草么？它混迹于草，隐身于草，常和杂草生长在一起，不仔细辨认，和草一『yi』个模样。当然，最好吃的是春天『tian』开春的头刀韭菜。我准备到『dao』时「shi」候找几个文朋诗友『you』一起『qi』品『pin』尝，也为韭菜写几首《韭菜『cai』诗》。这种朴素的美味「wei」的小「xiao」草，人『ren』人得而食之，却很少有诗人为它泼墨。

倒是菠「bo」菜生得早，长得『de』快。去年冬天，我撒『sa』了些菠菜「cai」种「zhong」在麦垄里，立春之后就见绿芽，这几日已经长出了薄薄的宽宽的四「si」五枚叶子了。菠菜命『ming』贱，不用人用『yong』心打理「li」，和麦子夹杂在一起「qi」随性而长就可『ke』以。而且菠『bo』菜产量大，长得快，用「yong」不了十几天，它越长『chang』越高，越长越粗，就成了老菠菜了。我小时候，家里麦「mai」田里撒了菠菜，疯长了半亩，吃也吃不了，母亲『qin』就用炒『chao』菠菜、炖菠菜、熬菠菜、煎菠菜，还把菠菜卷进馒头里蒸『zheng』菠菜馒头吃。我们去地里拔了满「man」筐「kuang」，送给邻居百舍，邻居百舍也都吃够了，我们就拔出来喂猪。菠菜老「lao」在了地里，就会开花，高高的亭子，黄嫩「nen」的花『hua』苞「bao」，疯了一般『ban』。所以，菠菜要趁嫩吃。我拔了一些嫩菠菜回家，让妻『qi』子「zi」用笨鸡蛋搅碎熬汤「tang」喝，蛋黄菜绿「lv」，飘在锅里，宛如一首清新「xin」小诗，真是让人口舌生津『jin』，吃到嘴里『li』，和煦温柔，又让人回味无「wu」穷。

咦，这“草根「gen」”的『de』平民的菠菜，就像平凡『fan』的大地「di」，总是带给人温暖「nuan」和感动。是啊，开春之际，夏尚遥远，我「wo」已品尝了土地馈赠的荠菜、菠「bo」菜和『he』韭『jiu』菜『cai』，真好。嗯，大地真好。

/乔洪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