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黎明的时候,手机响了。
如果单从时间上看,可以称之为早晨『chen』,已经是「shi」北京时间6点20分。但是对于西陲边疆来「lai」讲,天还没有「you」亮,当地人「ren」习惯用的乌鲁木齐时间,比北京『jing』时间整整晚了两个小时。也就是说,同在『zai』一个国家,我所生活「huo」的地方,与你生活的北京会『hui』有两个『ge』小时的『de』时差。当北京的街头开始出现急匆匆的人流车流汇集成“早高峰”的时候,边疆的我们还在黎明前『qian』的夜色中酣睡『shui』。
当『dang』然,北京迎「ying」来灯「deng」火阑珊的夜晚的时候,边「bian」关依然阳光灿烂。时常会「hui」有人惊异于边疆迟来的夜幕和似乎不落的夕阳。我在那座『zuo』小城工「gong」作的时候,为了错过夏季四十多度的高温,作息时『shi』间是下午五点钟上班,晚上八『ba』点钟下班。还有一个地方,因为『wei』高温持续时间「jian」更长,下午上班的时间定在六点钟「zhong」。不管「guan」是五点钟还「huan」是六点钟,北『bei』京已『yi』经迎来了下班之后人流『liu』车流的“晚高峰”。
手机『ji』是双卡。从响铃声就可以分辨出这个号码并『bing』不是平时常用的那『na』个。四年前,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『dong』,从师部所在的『de』边疆小城调进了司令部所在都市。为了让亲人朋『peng』友依然能「neng」够「gou」联系到我,新办『ban』了一「yi」个手机号的同时,保留了「liao」原「yuan」来的号码。一部手机装了两个卡,设置了不同的响铃。这『zhe』样,我可以根据来「lai」电铃声轻易判断出哪些来自身边的都市,哪些来自故交亲朋。
早「zao」晨6点多,相当于边『bian』疆的凌晨4点多。本地人『ren』一般不『bu』会『hui』这么早就打来电话。在这座城市,除了家人以外「wai」,我没有其他亲人。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,他们会在临近上班『ban』的时间通「tong」知,而且会拨打属于这座城『cheng』市的那个「ge」号码『ma』。所以我『wo』判断,这么早打来的电『dian』话,很可能来自内地。
新疆人似乎不是这样表『biao』达的「de」,他们习「xi」惯上把「ba」新疆以东的地方称为“口里”。我一「yi」直没搞明白这个“口”在什么地方、以什么为界。嘉峪关?星星峡?若是嘉峪关,应该称关内才对。若是星星峡,倒也有几『ji』分妥帖,因为星星峡地处新疆和『he』甘肃的交界处,地「di」势坐西朝东似一处张开的大口,出了星星峡,就是甘肃的“河西走廊”。所以不习惯这种叫法,就称之为“内地”。这样叫「jiao」起来「lai」也容「rong」易产生「sheng」一些『xie』歧义,因『yin』为似乎只有沿海地区才有资格称呼「hu」其它「ta」地区为「wei」内地。
这些年来,我一直坚「jian」持自己的「de」叫法。与遥远的边疆相比,之外的地方都无『wu』可厚非地「di」成为“内地”。
二
我看了看手机,来电显示是父亲的号码。
离家的『de』这些年,先是我和父亲互通书信,最「zui」长的间隔不超过半个月,一定会收到彼此的问候。我在信「xin」中表达的多是年轻人无知『zhi』与抱怨,父亲在「zai」信中多是安慰与鼓励。之外,父亲总会「hui」在信封背『bei』面写上两句格「ge」言警句对联,诸如「ru」“宠辱不惊,闲看庭前花开花落『luo』;去留无意『yi』,漫随天『tian』外云卷云舒”“小人无知常求「qiu」醉「zui」,君子有「you」量不贪杯”之类「lei」。后来有了电『dian』话、手机,书「shu」信「xin」就彻底消『xiao』失了。掰着指头一算,已经有很久没有看「kan」到父亲那熟悉的『de』书『shu』法字体。
从十八岁离『li』开「kai」父母来『lai』到边疆,许多年过去了。这些『xie』年,我把自己的青春交给了距离故乡万里之遥的边「bian」关,双脚深『shen』深扎入泥土,成为一个普通的戍边人。
“面对弯弯的界河,背靠伟大的祖国。我们种地就是站岗,我们放牧就是巡逻。要问军垦战士的心愿,祖国『guo』富强就是我们最大的欢乐”。我喜「xi」欢这首歌,因为它『ta』是屯垦戍边人最真「zhen」实的写照『zhao』。从「cong」两千年前的西域都护府到今天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,时光荏「」苒「」,沧海桑「sang」田,使命『ming』一直未改变。
二十多年里,我的记忆中只见『jian』到「dao」父母四次。第「di」一「yi」次是来边疆两年之后,我被送入内地的大学深造,顺道看望了一次父母。那个时候,父亲还没有退休,母亲天天忙碌,我在家待「dai」了三天。第二『er』次是我的孩子已经三岁,带老婆孩子「zi」回「hui」父母身边过年,当时父亲临近『jin』退休,母亲身体硬朗,短短的『de』七天里「li」,父母每『mei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。第三次,我赴内「nei」地开会,顺『shun』道回家待了两天。彼时父亲虽然『ran』退休,发挥书法特长,自己寻了个活儿,书写各种招牌牌匾「」之类,收入竟然比工资还高。母亲依然家中操持,老两口颐「yi」养天年。第『di』四次,我到内地省「sheng」市挂职,距离家乡只有一百多『duo』公里,期间驱车探望父母一次,当「dang」天去当天回。
也就是『shi』说,这二十多年里,儿子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,不到「dao」半个月。妻子和公婆、女儿「er」和爷奶只见过『guo』一面,在一起生活一『yi』个星期。如果安排他们「men」在街头相认,一定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『ca』肩而过「guo」。或许,他们可以被『bei』称作最陌生的亲人。
有人说我有家国情怀『huai』,自古忠孝难两全「quan」。只有我「wo」自己明白,所有的情『qing』怀终究不过是「shi」身不由己而已。
三
电话「hua」接通了,传来「lai」的是母亲的声音。
记忆当中『zhong』,母亲从来没有给『gei』我打过电话。那『na』些年我和父亲书信往来,母亲似乎成了一个局外人,基本只出现在我『wo』的问候里。电话「hua」、手「shou」机普及之后「hou」,我和父亲通话时「shi」,母亲还能「neng」经『jing』常和我聊上几句。我手机里储存的只有『you』父亲的号码,我甚至不清楚母亲『qin』有没有手『shou』机。
这样说,感觉母亲好『hao』像是一个文『wen』盲「mang」半文盲的家庭妇女似的。其实母亲算得上个文化人。从逆境中努力考上师范学「xue」校『xiao』,一「yi」年之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『bei』开除,后『hou』来在乡「xiang」村学校当老师,再后来嫁给父亲「qin」,生儿育女『nv』,侍弄『nong』土地,进城颐『yi』养天年。小时候「hou」母亲讲得最多的,就是她成长和读书时经历的今天看来绝对『dui』天方夜谭似的遭遇『yu』。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,出『chu』生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担任过旧社会「hui」保长被镇压,她的母亲在她尚未出嫁时『shi』病逝。她的成长经历简直就是一部充满「man」辛酸的血泪史。这也是她独立、刚强、坚韧的「de」性格得『de』以养成的基础。我的记忆中,母「mu」亲『qin』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,也是一『yi』个爱憎分明『ming』、嫉恶如『ru』仇的人。我的性格受母亲影响最「zui」大,坚持、刚直。母亲却说我是犟种,别人「ren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,我是那种撞了南墙也「ye」不回头的人。据说性格「ge」相同的一家人很难相「xiang」处,彼此「ci」就像一面镜子。好在我「wo」很小『xiao』的『de』时候就离开「kai」母亲在外「wai」求『qiu』学,一起生活的时间少得「de」可怜,我和母亲『qin』并没有因为性格「ge」问题产生过太多的矛盾。
父亲退『tui』休「xiu」的时候,孩子们「men」都「du」长大成家了『liao』。母「mu」亲才「cai」从乡下搬到城里居住『zhu』。不像有些老人那样矫情,很难适应城里「li」的『de』生活「huo」习惯和节奏,住不了几天就闹「nao」着要回乡下。母亲曾经告诉我,搬到城里生活后她压根儿就不再想回乡下,每天要干的事情很『hen』多,公园里健身,超市里购「gou」物,邻里之「zhi」间串门聊天,想吃「chi」什『shi』么出门就能『neng』买得到,头疼发热门口就有诊所,生活「huo」变得干净清爽,这是她一直以来的『de』愿望。如果不是当初从师范学校被开除,也许她早就在城里工「gong」作生活了。不管怎么说,母亲如愿以偿地进城生活,精神面貌发生『sheng』了很大的变化『hua』。做儿『er』女的我们『men』当然跟着「zhuo」开心「xin」。
每次「ci」给父亲通电话时,问起母亲,父亲总是说她一天到晚闲不住,身体比以前还好。有「you」一次我结束探亲准备返回边疆,母亲悄悄告诉我『wo』,你以后还是别回来了。我一「yi」怔,为什么?母亲说「shuo」,你「ni」每次回来待『dai』那么『me』几天「tian」,我和你爸还没来得及高兴就『jiu』面临着伤『shang』心别离,心「xin」里比你不『bu』回来还难受。我内『nei』心就多了几分自责和内「nei」疚。
其实,我真的没有那么忙,边疆『jiang』的工作也不是离不开『kai』我。很多时候,我的时间都像天空的云一样,被边地四面八方的风,吹得无所适从。
四
是国祥吗?这是『shi』电话里传来『lai』的第一句话。
尽管两秒钟之前我还在梦中,但我还「huan」是很清醒而肯定地「di」向母「mu」亲确认了我的身份。离家太久了,我『wo』已经讲不『bu』出故「gu」乡的乡音『yin』。母亲这样问,就是因为她听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普通『tong』话的口音『yin』,她担心把这个电话打「da」给了别人。
国祥是我的小名。与很「hen」多人的小名不同,我的小名过于正式。乡下的「de」同龄人小名多是较为随意的,比如麦收、工厂、狗剩、铁蛋之『zhi』类,很『hen』接地气,叫起来朗朗上口,也很好记。偏偏我的「de」小名就比较正式,让我很是自卑了一阵子。
当然这『zhe』怪『guai』不得父亲。因为我的小名不『bu』是他给取的。也怪不得我的爷爷,爷爷当时也没有资格给我取名字。我的『de』曾祖父那会儿还健在,又是一个老学究,子『zi』孙后代取名字是他『ta』的专利。我还没出生,大名小名都已经取好了。曾祖父说,古语云:国之将兴必有祯祥,我看大「da」志他媳妇这『zhe』胎若生个儿子,小名「ming」就叫国祥吧。大志是父亲的小名。生下来果「guo」然是个『ge』儿子『zi』,所以一出生就国祥国祥「xiang」地叫着。与小名相比『bi』,我的「de」大名就逊色多了,只不『bu』过『guo』是姓氏加上辈字『zi』再随便添加一个字,没什么太多的讲究。
本来「lai」在乡村,邻里乡亲之间从小就喊小名,一直要喊到离世。入土的时「shi」候才『cai』会发现,他的大名竟然已经遗失「shi」多年。可能「neng」是小学初中毕业后,再也没有机会在作「zuo」业本考卷上签名的缘故,自己就『jiu』把大名渐『jian』渐『jian』淡忘『wang』了。不讲「jiang」究的人家,也没个墓碑什么的,依然张「zhang」三「san」王五地喊着,并没有对亡人不尊「zun」重的意思「si」。遇「yu」到讲究的人家,还是要「yao」将大名『ming』找回来,请了师傅刻在墓碑「bei」上,只是活着的人看了名字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。就像如今到村里去『qu』拿着我的大名打听我,估计百分之百的人都会说不认识这个人。
从十八岁离开家乡,二十多年来,我一步步远离故乡的同『tong』时,也远离着「zhuo」自己的小名。除了父母会在见面或者电「dian」话中喊我的小名,已经没有人能把国祥这两个字和我联系在一起。包括我自己。
五
父亲走了。母亲轻声告诉我,就在『zai』刚才,父『fu』亲停「ting」止了呼吸。故『gu』乡刚『gang』刚迎来早晨的喧嚣『xiao』,边关还处于微弱的黎明。
那一瞬间,我不「bu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『me』。是放声「sheng」大哭还是安慰母亲不要太伤心「xin」。在话筒这边,我沉默『mo』了许久。接受这样一个消「xiao」息,我需要「yao」一个过程,也需要一『yi』定的勇气。从一个孩子到人到「dao」中年,我经历了太多的『de』艰辛和坎坷,唯独「du」没有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撕心裂肺的痛。我不知道该如何『he』面对父亲去世的现实。
那一刻,我企图『tu』把『ba』有关父亲的记忆『yi』在「zai」短时『shi』间里还原清「qing」晰,但我没有做到。甚至我已『yi』经完全『quan』忘记父亲的「de」样子。沉默的时候,心里充满了失去亲人的「de」悲伤,大脑剩下大片『pian』的空白。
父亲之前,我的家族祖上「shang」几代都是读书人,主张耕读「du」传家。到「dao」了父亲,却『que』要弃农从军,看看村庄以外的世『shi』界。谁曾想一去杳无音信。那阵子正赶上中印『yin』自卫「wei」反『fan』击战,爷爷奶奶都以为他已经战死沙「sha」场。说起来是读『du』书人,实「shi」际上『shang』都是老『lao』实巴交的农民,胆小怕事儿,也没人敢逐级『ji』打「da」听父亲「qin」的下落,也就不了了『liao』之『zhi』。反正父亲『qin』弟兄三个,爷爷奶奶「nai」也不在乎少了个儿子。
八年之后,父亲『qin』回家了。他告诉爷爷奶奶,自己『ji』已经转业到一座工业城市工作,离家400多公里。报到前回『hui』来探「tan」望一下。爷爷奶奶只顾着高兴,也『ye』忘了仔细打听这八年里父亲「qin」到底经历了什么,反正人完好「hao」无损地回来了,还『huan』成「cheng」了大城市『shi』里吃「chi」商品量的“国家的人”,也算是光宗耀『yao』祖了『liao』。后「hou」来赶紧张『zhang』罗着帮父亲介『jie』绍对象,这个年龄已经属于大龄青年,不太好找合适的。老天安「an」排的就是『shi』这么巧,母亲那「na」个时候还『huan』在学『xue』校「xiao」当老师,苦于出身不好又有些『xie』心高「gao」气傲,一直没有谈婚论嫁。媒婆上门一介绍,巧了『liao』,父亲和『he』母亲竟然『ran』是中「zhong」学时的同学。就这样,父母走到了一起,有了姐姐、我和弟『di』弟,老王家的香火得以继续传递。
父亲当兵的八『ba』年时间,成了我们家的秘密。其实那是属于父亲一个人的秘密。没有人知道他这八年在哪『na』里,干了什么。就连「lian」母亲也不知道。少年时代的我「wo」企图从父亲的藏书和笔记里寻找『zhao』些许蛛丝马迹,每次除了读了不少晦涩难懂的书『shu』,基本没什么收获。当然,还是有一点的,比如小学五年级时找到了几本《三侠五义》,成『cheng』为我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课外书之一。至于什么《反杜林论》《国家『jia』与革『ge』命『ming』》之类的书籍『ji』,一点兴趣也提不起「qi」来。
父亲不说,我「wo」们也没有再「zai」继续问。每个人一生总要有几件属于自己的『de』秘密,何况自己『ji』的亲人?记得有一天,我到边疆五年之「zhi」后的某一天,突然「ran」接『jie』到父亲『qin』的电话。父亲说「shuo」太巧了,刚才翻看报纸,发现有我的一篇文章,旁边的另一篇文章「zhang」是介绍当年他所在部队情况的,时过境迁,当年的国「guo」家秘密现「xian」在已经解密『mi』,现在「zai」他可以「yi」告诉我「wo」了「liao」,当年『nian』他「ta」就是在这支部队里待了八年。我的手头自然也有这张报『bao』纸,只是除了自己「ji」的文章,我并没有注意旁边的那「na」篇。挂了电话,我马『ma』上找来那张报纸,原来是介绍第一颗原子弹基地的文「wen」章,父亲就是隐姓埋名在那里当了八年兵,甚至连逝去的奶奶都『du』不知道这『zhe』段秘密『mi』。
后来有『you』机会去「qu」青「qing」海,到了金银『yin』滩采风「feng」。想着一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,带着父亲重访故地。这么些年,父『fu』亲再也没『mei』有「you」回到过去这「zhe」里,我相信这『zhe』个收藏了他人生最好时光的地方,一定曾经让他「ta」魂牵梦绕。
记得父亲有一个红色「se」塑料封皮的笔记本,扉页上写着这「zhe」样一句话:位卑未敢忘忧国。当『dang』年也没有逃过我的“审查”,我还在旁边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:国破山河在,城春「chun」草木深。
每个「ge」普通人心中,都『du』曾装着家国「guo」。
六
母亲问我,能不能回来『lai』,看父亲最「zui」后一眼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「neng」回来。如果不是「shi」疫「yi」情爆发被隔离在家,此刻我应该在南疆的农村和村民一起忙着秋收。疫情还未结束,如果我必须「xu」要回去,首先「xian」要做『zuo』核酸「suan」检测,拿到结果需要一两天「tian」时间,然后乘飞机回到家「jia」乡省城机场,隔离十四天。等我解除隔离回到『dao』家,父亲可能已经入土为安。
有一位同事『shi』,前几天母亲去世了。他的母亲距离我「wo」们所在的城市「shi」只有几百公里『li』的路程,高铁2个小时就可以「yi」抵达。但是该死的疫情,让咫尺变成天涯「ya」,强制隔「ge」离十四天成为一道无情「qing」的藩篱,让活着『zhuo』的人无法看逝去的亲人最「zui」后一眼。最「zui」后这位「wei」朋友没有回去,社区『qu』帮着把母亲火化安葬。当时他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,话筒里挤满『man』了悲伤。
我在话筒里沉默许久。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「qin」。
母「mu」亲说没事儿,回不来『lai』就算了,人年纪大了都会「hui」离「li」世的,你自己在外边注意身体「ti」,别「bie」太伤心。
那一刻,我的时光暂停在边城的黎明。积攒了多年的悲伤在瞬间决『jue』堤。如果可『ke』以『yi』,我愿「yuan」意用我拥有的一切,换回父亲的醒来。可是我「wo」又清醒地『di』知「zhi」道,这个世界上的离别比相聚更加决绝「jue」。
我坐在书桌旁,眼泪秋雨一般滴落「luo」在纸上,瞬间洇湿一大片。窗外的黑似「si」乎更浓了一些,疫情的封城让『rang』这份悲伤多「duo」了几分凄『qi』凉。父亲的样子在我眼前开始清晰,然后逐渐模糊,再「zai」逐渐清晰,再模糊「hu」,直到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确认父亲的样子。我知『zhi』道『dao』父亲真的走了,留给我一个无法回归的『de』故乡,让我在遥远的边城独自承受失去『qu』至亲的万箭穿心『xin』。
我「wo」已经五年多『duo』没有见到过父亲。我的意识当「dang」中,父亲刚刚「gang」退休没几年,过着安逸的晚年生『sheng』活,和母亲一起『qi』去公园『yuan』健身「shen」,去超市购「gou」物,去菜市场『chang』买菜,练几笔书法,喝浓浓的茶。我常常跟身边的朋友幸福地谈起颐养天年的父母,衣食无『wu』忧,身体健康,儿孙之福。我忽略了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晚年,为什么被叫做风烛残年。一个隐名埋姓深藏功名隐藏了八年青春历史的老人,其实早已疾病缠身。
从十八岁独自一人到边关,也许『xu』就注定了我愧对所有「you」的亲人。二「er」十「shi」多『duo』年来,我爱的和爱我的亲人们在故乡相继离去,爷爷,奶奶,伯父,舅舅,每一『yi』个人离去的消息传来,都让坚强的我瞬间肝肠寸断『duan』。有的时候是父亲打来电话,有的时候『hou』是母亲传来的信『xin』息,他「ta」们总会在告诉我亲人「ren」离世的消『xiao』息『xi』之后,安慰我在外面保重身体,回不来的话就不要回来了,亲人们都能理解。也正是父母对我的理解与宽容,让我在边关的风月里享受坚持的魅力。我总「zong」是『shi』用“自古忠孝难两全”来安『an』慰自己,把自己从事的平凡的职业当成神「shen」圣『sheng』的使命,把自己对现实的恐惧掩饰成家国情怀。有时候我觉得,自己的坚持其实毫无意义,无非就是对逝去亲人的躲「duo」避。
现在,父「fu」亲走了,我不能再拿任何理由搪塞自己。一个儿子『zi』没能尽到养老的孝道,不能不为父亲送终。
残「can」酷的疫情『qing』、冷酷的现实给我当头一棒,把我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。我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孽障。
我拿起笔,试图在泪水洇湿的纸上记录下此刻的『de』感受。我的悲愤喷涌而「er」出,堵塞「sai」了思维的出口「kou」。最终,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:
父『fu』亲走『zou』了,我再也不能喊爸「ba」爸了。
七
我多么想回到故乡看父亲最后一眼,送父亲最后一程。就像当初父亲送我离开故乡一样,一个在列车『che』上,一个在列车下,我们的眼神只隔着一层车窗。那时候父亲「qin」送我离开,是为了「liao」让我寻找到「dao」一个可以强壮翅膀、展翅『chi』翱翔的地方。现「xian」在,我和『he』父亲不仅是天各一方「fang」,还隔了一「yi」层故乡厚厚的黄土,一个在里面,一个在外面。转瞬之间已成永别,今生再难相见。
其实,我的职业并没有想象中的神「shen」圣「sheng」,我的岗位并没有什么特殊和重要。我只「zhi」是共和国西北边「bian」陲数百万屯垦戍边者中最普通的一个,我仗剑扶『fu』犁、耕云播「bo」雨,我收获五谷、感悟人生。边疆少了「liao」我,同样山河无恙。只是离开故乡的这些年,不知「zhi」不「bu」觉中把边关当成了故乡。每次离开,都有着莫「mo」名的惆怅「」。这么些年,我在边关的风沙中成长。如果我算『suan』作一棵树,我冗长的根须「xu」已经深「shen」扎在大漠戈壁。
就这样,我渐渐疏远了故乡,疏远了「liao」生养我的父母亲人。越是这样,我越是害怕「pa」听到亲人离世的消息。我多么希望自己在「zai」边关受尽人间的疾苦,换『huan』得亲人的安全与『yu』幸福『fu』。当我发现「xian」自己的努力付出在失去亲人的「de」痛苦面前不值一提的时候,我『wo』开始怀疑自己付出的意义,甚至动摇了当初的「de」选择。有时候,对亲人的感情可以在瞬间占据「ju」所有的人「ren」生。
我工作过「guo」的某『mou』个「ge」团场,有着几『ji』百「bai」公里的边境线。一位年轻的牧工在那里放牧巡边,有一天当他看到边境外侧的界碑上刻着他国的「de」国徽国名,心里开『kai』始不平静。从那天起,他在放牧经「jing」过的边境线的石头上,用刀子刻下“中”字。他的本意是想刻下“中国”,但他是一个哈萨克族文『wen』盲,听不懂汉语,更不会写汉字。就这样「yang」,几十年过去,那段边境「jing」线上的每块石头,几『ji』乎都被他刻上『shang』了歪歪扭扭的“中”字。那就是一个最『zui』普通的共和国公民,心中「zhong」的界碑。
我亲身经历「li」的「de」故事,从某种角度看『kan』平凡得抵不上柴米油盐的价值,却让我感「gan」受「shou」到一个『ge』人的坚持,对自己、对家国的意义。
哪有什么岁月静好,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。
边关的很「hen」多人像「xiang」我一样「yang」,可能还在为一「yi」日三餐、家庭琐事犯愁。但他『ta』们在用自「zi」己的坚韧和包容,默默成为负重『zhong』前行的那个人。
八
十天后,边城「cheng」的疫情终于趋于稳定,迎来了出「chu」行的松动「dong」。当天下午我就「jiu」去医院『yuan』做「zuo」了核酸「suan」检测「ce」。第二天拿到结果,晚『wan』上就登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航班。
一个半小时「shi」之后,我抵「di」达了两千里之外的南疆一座简陋的机场,然后乘「cheng」坐汽车『che』前往两百里外的目的地——我担任第一「yi」书记的那个『ge』依然贫「pin」困的村庄。
半个月后,我开始微笑着面对朴实「shi」的村民,和他们一起商讨建设美丽乡村的打算。没有人注意到我微笑着的眼睛「jing」里『li』,沉积着厚重的悲伤以及新近增添「tian」的沧桑。
父亲走了「liao」,带走了我一半的故乡。还有『you』一半,在活着的母亲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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