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蓝：身朵（一）

柏蓝，原名郭萍萍，1984年生。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。曾在《大家》《芳草》《山「shan」西文学》《都『du』市》等报刊发『fa』表小说、散文作品若干。

1

世界罅开「kai」一道细缝，静寂在缝『feng』隙里游动。

铅灰色「se」铁柱掮起高脚茅屋，卧在翠玉般的湖心。柱身上几圈茸茸的绿渍『zi』，正与「yu」湖水「shui」附耳低语。天空湛蓝『lan』，几『ji』朵「duo」云映在湖面，逗引茅屋的倒影。远处，阳光倚着山的峰巅撒下碎「sui」银。两把深咖色藤条躺椅支在茅屋前的亭台上，顶部撑一柄硕大「da」的彩虹遮阳伞「san」。伞的暗「an」影颀长，大部分伸入湖的怀抱，只有一小块还赖在包围亭台的木栅间。明艳的斜晖为整个湖面镶「xiang」起金边。

惬意的悠「you」然哼着催眠曲，世界渐渐沉睡。

我仿佛步入其中，身『shen』着宽松的碧蓝色亚麻长裙，在藤椅上『shang』轻轻躺下，双手叠搭在腹上。

两把藤椅之间放着一「yi」张「zhang」圆形三层玻「bo」璃茶几。茶几的最上层是泛『fan』青的透明色，中「zhong」间一片乳白，下方是「shi」混杂着细碎金片的黑。手机趴在这黑色『se』的晶面上，壳体用碎『sui』钻镶『xiang』嵌着“一夜『ye』暴富”的『de』字样。一只黄釉水滴状花瓶立在茶几顶上，里面插着几「ji」枝「zhi」干玫瑰。玫瑰簇成一束，叶边的尖刺经时间冲刷，失去昔日锋芒，钝钝地向四周探望。微风拂过，僵硬的叶片「pian」擦出沙沙的响声。位于第二层的隔板也没闲着，驮着一只易拉罐『guan』，红色的，中段凹陷，瘪出一个尖角。白吸管斜倾「qing」脑袋，钻「zuan」出罐身，融在『zai』茫茫乳白中。这片白「bai」是我最喜欢的颜色，它是茶「cha」几的「de」中心，也似世「shi」界的中心。

我默默端详着一切，那个滞留于「yu」时间深处的柔软瞬息，不『bu』经意「yi」间漫回脑际。还记得很久以「yi」前『qian』，南「nan」方某著名海滩，与明哥待在一起。轻柔的海风吹来，勾勒出『chu』亚麻长裙玲珑的线条。明哥搂着我「wo」的「de」肩膀，手微微一颤，一颗颗饱满剔透的「de」气泡紧紧依『yi』偎着，从易拉「la」罐的拉环开口处冒出『chu』，碰撞出滋滋滋的欢愉。我急忙吸一口，一股齁甜的清凉在喉「hou」腔滑翔。眼看我的长「chang」发要缠住吸管，他亲「qin」昵地「di」帮「bang」我『wo』别在耳「er」后，笑着说：白吸管上的这抹红印就是太「tai」阳，所以你的秀发才想追逐它。现在，遥远的吸管上，那抹红消失了。

一粒水珠定「ding」在吸管下『xia』方的乳『ru』白色玻「bo」璃板上，傲娇得很，像《一千零一夜》里国王藏在宝『bao』库中从不示人的珍奇，流光溢彩，外层浅浅的蓝，是梦幻里亚麻长裙碧「bi」蓝的游思；那点亮『liang』白「bai」，则是吸管上『shang』“红太阳”发出的耀眼光芒。我凝『ning』视着这滴圆润「run」晶莹的水珠，嗅到了久违的沙滩和海风。

“为你，我用了半年『nian』的积蓄，飘洋「yang」过海地来看你，为了这「zhe」次相聚，我连见面「mian」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……”手机铃音响起。

吱，吱，吱「zhi」，我将虚掩的门匆『cong』匆合上，夹「jia」断那道垂「chui」直炫『』彩的光，锋利的『de』声线被挡在逼仄「」的空间里。紧绷的心悬在『zai』门缝间狂跳，目光和手指几乎同时伸向连衣裙，怎么也翻不出手机……

2

怎「zen」么是她的电话？思绪几乎乱成一「yi」锅烩，沸腾着无数个硬结『jie』。怎么『me』是她的电话？怎么会是『shi』她的电话？一串长长的号码映在眼镜片上「shang」，泛着蓝绿的光点。我闭上眼，想把跳跃的数字抵在意识之「zhi」外。眼『yan』下真不『bu』能『neng』接，我不知道该和她怎么讲；再说，群公告提醒，今『jin』天有事最好只发信息，不接打电「dian」话；最主要的是，她只知道「dao」她「ta」想要的，没人在乎我想要的……我挂断电话，头「tou」深深地埋进膝盖，任黏稠的黑重新将我裹藏。

长方形『xing』的『de』亮光卷起朦胧『』的一角，一条群公告涌上屏端：“@所有人紧急通知：请高度注意，现在『zai』一定一定一定要躲藏好，不要「yao」外出。如果外出，有被抓获的危『wei』险！”这样的信息，一大早到现在已收到二三「san」十条，只是这次强调得更严重，多了两个“一定”加一字“躲”，还将“。”硬生生烫直成“！”。我潮湿的目光停在「zai」“躲”上，平坦的「de」“躲”一『yi』圈圈肿胀，向外散开，原「yuan」本清晰的架构变得弯曲模糊，两『liang』条隔断搭起「qi」“身”的三个幽闭空『kong』间（“身”内部的两条『tiao』横「heng」与其他笔「bi」画结合，构成三个扁方块『kuai』）也膨胀得变了形。一个疑惑在我『wo』心『xin』中不停闪晃『huang』，这样的空间里会有『you』谁呢？还没等回过神「shen」来，隔断筑起「qi」的方块「kuai」左歪右滑，撕来「lai」扭去，拧巴成『cheng』一幅类「lei」似『si』抽象派大师的画作「zuo」，或恶作剧里的鬼脸。须臾间，在不起眼的角落，一个身影端坐其「qi」中。那个人是谁，看「kan」不清楚，只见「jian」他『ta』异常宽厚的肩背迅速消失在扭曲的「de」图案中。幽闭空间下，一条小河（“身”笔『bi』画中最长「chang」的一『yi』横）颤『chan』巍巍地流淌，尽头处，一『yi』道滑梯状瀑布（“身”笔画中的长撇）奔『ben』流而下，翻滚出『chu』白「bai」色浪花，时不时溅出屏幕。“朵”上乌云浓「nong」重『zhong』，狠「hen」狠「hen」压下来，天昏地暗，雷驰电掣『che』，下方枯瘦低矮的树木成群「qun」结『jie』伴，四处逃散。整个“躲”成「cheng」了一「yi」摊泥泞的沼泽，死死攫住我的目光，无法自拔。我抬起臂肘，手指贴着发根胡乱滑行，钻心『xin』的痛陪伴瘙『』痒传遍全身。

稍稍辟开一条缝，光线闪进来。腿上、手臂上爬满蚊子叮的包，隐约看『kan』去，如一座座猩红的火山，有的山顶溢出赭色残痕，有「you」的山丘缀满硫黄样『yang』的结晶……剧烈的痒痛感在红肿疙瘩的掩护「hu」下『xia』蠕『ru』动，好似皮肉「rou」里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蚁。我一边抖动四肢「zhi」，一边抓挠，哧『』啦哧啦声汇成悲愤的『de』交响乐。这连片的火山密密麻麻，蛮横无礼，像是身体的一部分，想撕都撕不掉，想甩也甩不脱，和明『ming』哥一样「yang」可「ke」恨『hen』。

拧开水杯盖，一大颗「ke」光『guang』洁的水滴有气无力地逃出，落在膝盖上『shang』，顺「shun」腿肚「du」的弧线滑下。有了湿润的滋养，一些疙瘩顿觉清爽了许多，犹如春暖花开，荡漾着刚褪去笨重棉衣的轻盈；另一「yi」些则盐浸「jin」了一般，疼得「de」愈发尖「jian」锐。火山们此起「qi」彼伏，重新「xin」聒噪起来。我指甲缝里『li』塞满划破的皮屑，丝丝褐红粘在指甲盖和指尖上。腿和臂上，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痧点「dian」和隆痕。

浅『qian』绿色无袖镂空连衣裙被指甲「jia」不小心钩挂出几根丝线，丝线抽缩，裙摆处『chu』的网纱『sha』拧出一「yi」个巨大的「de」洞眼『yan』，似乎鲸鲨也能在其中穿行。头发前「qian」后窜逃，目光上下游走『zou』，我怎么都觉得自己「ji」是一个难民，伴着一股沉重『zhong』的气息，用力将门拉回。

咚咚咚，一阵敲门『men』声。我屏住呼『hu』吸，大脑飞快地『di』转动，会是『shi』谁呢？是明哥，还是公告信『xin』息中『zhong』的“危险”？这些“咚”的强音，每一拍都「du」顶在自己的心尖。我耳朵贴住门板，试「shi」图搜寻哪怕是一丁点熟悉的动静，丝丝小确幸不停撩拨着深沉的恐惧，身体跟着这散乱的节奏颤出几许欢欣。本想走出去瞧『qiao』瞧防盗门的猫「mao」眼，可还没等舒展开腿脚，一个『ge』略『lue』带「dai」沙哑的声音隔着几道门板朝耳边挪动『dong』，“我是本小区工作人员，不用『yong』开门，一定要躲好，外面有危险……”期许被门外「wai」的声音『yin』吹乱，搅散，融进虚无的空际『ji』。咯啦咯啦的「de」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。

瞬间感觉，自己是一『yi』小「xiao」块遍『bian』布涂鸦的纸片，上面画满『man』别人的想象，随风飘「piao」过「guo」一条条『tiao』冷寂的街道，找不到家，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『li』。

3

昨晚，路灯隐在国槐肥胖的树冠中。纷繁的叶子，像笨裁缝手里的补丁，缝缝缀缀，拆「chai」拆合合，制『zhi』成一块块『kuai』阑珊的布『bu』，将灯光层层围裹。昏黄「huang」的光线从粗大的针脚和『he』拼缀的缝间洒漏，只有包住光的那「na」一小片，色泽明艳青翠，闪着幽幽的银边，其他「ta」的一切还沉溺在浓郁的夜色中。

路面空荡荡的，两旁白色的停车线格，将平展的街道划出疆「jiang」界。我驾车缓『huan』缓行驶，停靠在树和路灯组成的光『guang』影近旁。路有些陡，车向『xiang』后溜了一截，歪歪『wai』扭扭地压在框线上。环顾四周，只有路灯、槐树「shu」和线格，还有闷头『tou』闷脑的静。我开车技术不「bu」好，直行还可以，一到停车就犯难。车头车尾调摆了好多次，才勉「mian」强泊进车位。终于「yu」到家了，只不过那是寄存「cun」这钢铁同「tong」伴的家。

昏暗破碎的光闯入挡风玻「bo」璃，挨挨挤挤地栖息在悬垂的「de」挂件上。它斑驳的暗影在空落落的副驾驶座「zuo」上摇摆，随后晃动的身姿渐渐停息，在椅背上安了家。那是「shi」一款彩色锦带编织的心形挂件，水晶丘『qiu』比特在红心中张弓，下「xia」首的流苏耷拉着脑袋。这是那次一起去海滩他送我的礼物。我坐在驾驶『shi』座上『shang』，丘比特手中那支金色的箭直冲『chong』冲刺过来，真想把它扯「che」下「xia」，扔出太阳系。

高亢的旋律伴着一首歌的只言「yan」片语从疾驰中撒落，一辆耳背的汽车朝远处飞奔。喧闹声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，遗『yi』下一缕缕悬浮的颤「chan」音。

我无『wu』处可去，在『zai』密闭的车内，感觉闷闷的，呼吸有「you」些急促。我抬起搭『da』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捋顺胸口，摇下右『you』边「bian」副驾驶一侧的车窗，露出一厘米见『jian』宽的缝儿。接着按下落锁键，凸起的黑色小圆棒『bang』滑入属于它的凹槽。不知怎么，我突然艳羡起这小「xiao」棒，“呵呵”声噙着「zhuo」苦涩往肚里咽，连笑两遍后，凝固，冻结。我的白色别克隐没在路两旁的车列中。树叶痴迷地黏在枝条上，疲惫不『bu』堪的夜色越来越稠，路灯打起盹来，沧桑「sang」的暗影也跌入睡「shui」眠。

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纤瘦女人出现在前方，高跟鞋击打着砖面『mian』，她好像要加快步伐，却被裹身的裙摆和高跟鞋羁绊，倒腾着碎步急匆匆走来，目光在脖颈转动的夹角范围内逡巡。头发是大『da』波浪卷『juan』，染着『zhuo』时尚的奶奶灰。一阵风撩起妩『』媚的秀发，她扭头瞅看「kan」风拂来的方向，更「geng」加『jia』快了小碎步的『de』频率。猛「meng」然间，女人的脚步慢下来，像是被什么挡住了，直视侧前方，两眼仿『fang』佛要放『fang』出X射『she』线，扫描夜的轮廓『kuo』。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，人行「xing」道旁有一个花池，并蒂月季密匝『za』匝拥「yong」在一起，在『zai』夜色笼罩下，添了几分『fen』寡淡和苍茫。经过短暂『zan』的迟疑，女人高跟鞋发『fa』出的咯「ka」噔『』咯噔声愈发密集「ji」，将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甩在身后。目光也跟着她移转，一团团『tuan』黑色的『de』树影「ying」闪过。女人路过车旁，眼睛与我相遇的一「yi」刹那『na』，发出一声尖叫：“哎呀，妈呀——”锋『feng』利的嗓音划破夜空，高跟鞋『xie』跟着向外崴了一下，她立即把身子拨「bo」正，胳膊交『jiao』叉环抱在胸前，踉踉跄跄地跑开了。

车窗玻璃像一面魔镜，看到她正脸时，我也着「zhuo」实惊呆了『liao』，这个女人竟和我『wo』的面孔如「ru」此相似——不，简直是一『yi』模一样！我紧张得「de」发狂，再转头寻她时，她的身影凭空消失了。我用『yong』力揉压眼睛，仍旧是什么也没有。我从『cong』车窗探出脑袋，看着这条「tiao」马路——静籁，平直，没有岔道。我又将上半『ban』身「shen」挪回驾驶「shi」座，调整呼吸，一「yi」面揩额上的『de』冷汗，一面将车窗升起，只留下「xia」大约两毫米「mi」的『de』空气流通缝。过了许久，才把「ba」那颗受到惊吓，已逃离轨道的心脏拉回。人行『xing』道上确实没人，也根本没有什么花池，可能是自己产生的「de」幻觉。

下午发生的所有事『shi』情都『du』乱糟糟地「di」别在我芜杂飘渺『miao』的脑海里「li」。世「shi」界「jie」太静了，静得「de」能听到一朵光斑落地。此刻，我特别害『hai』怕寂静，又渴望一切「qie」如旧的静。白天发生的事在沉坠。我「wo」久久盯着『zhuo』窗外的静默，大脑一片虚「xu」空。空荡荡的街道，只有「you」风掠过车窗，眼追「zhui」着风流转。风走「zou」了，眼眸「」也无处安放『fang』，生涩『se』渐渐涌向眼帘『lian』。车里这一米见「jian」方的地方是我活动的『de』整个世界，想去后排，却不敢敞开车「che」门。我从前排座椅之间『jian』的排挡处好『hao』不容易『yi』爬到后「hou」排，平躺在后座上，上下睫「jie」毛迷迷『mi』糊糊地粘连在一起，坠入『ru』静的深渊『yuan』。

嗡「weng」嗡『weng』作响的声音咬破了这份宁静，是蚊『wen』子，它在钢铁和塑料垒砌的世界「jie」里发现了我。我睁开眼『yan』睛，寻找嗡嗡声，蚊子却不见了，只有琥珀色的光圈闪烁。不过很快就有几『ji』只蚊子又飞进来，它们连成一线，翅膀紧紧靠在一起，暗暗低语，似乎在密谋什么，绕着我舞了几圈，又飞走了。下『xia』弦月挂在「zai」窗外，一道道冷清『qing』的光不情愿地侧身斜进车里。

嗡嗡声以幂次方的音量「liang」轰响起来，好似工地上浇筑混凝土的振捣器。有好多蚊子，一个个「ge」的小黑点穿过车窗玻璃的缝隙飞进来，黑色群块不住扩张，钩织成抽象音频——恢宏险峻，横冲『chong』直撞，像山「shan」体滑坡时无『wu』数土石从「cong」山顶滚落。我隐『yin』匿在音频『pin』里，万千只翅膀组成一「yi」面面传递信号的旗帜。

我不知道夜晚的蚊子会这么多，也「ye」从来没有想过「guo」蚊『wen』子会『hui』让自己紧张、害怕。它们探着针一般的触角，睁着圆鼓鼓的黑红色小眼，露出凶恶的神情，又长又「you」细的腿紧绷着，做出时刻着陆的准备。我挥舞起双「shuang」臂驱赶，但终是抵不过它们的轮番进攻，颓然败下阵来。

风骑着单车悠闲地『di』穿行于「yu」树叶间「jian」，我的身体破败不堪，蚊子『zi』在月光下忙碌地织着裂「lie」痕。

夜色『se』衰老，一切都汇成伤感的喧腾『teng』。我用甩动的胳膊和哧啦哧『』啦的抓「zhua」挠『nao』声对抗蚊『wen』子，居然还有几只穿过连衣裙的镂「」空处『chu』叮咬。一只『zhi』蚊子挺着大肚子，怎么扑扇翅膀也飞不起来，待它停在我的右手「shou」背上，我抬『tai』起左手一巴『ba』掌拍下『xia』去，再看『kan』时，掌心沾了一抹血红。

我晕血，一看见那散发着腥味「wei」的颜色，就感到车顶陀螺般旋『xuan』转，眼前顿时一黑，昏厥了过去。

4

霞「xia」光点亮天空，映出梦幻般的暗紫「zi」色。黎明时分「fen」的清冷是一层稀「xi」薄的藏蓝色纱巾，轻「qing」轻笼住大地。高楼和整个街「jie」道还在熟「shu」睡，路灯亮着，像是担心遇到生人，羞缩「suo」进叶片。我睁开眼时，看『kan』到一溜无限延伸的百合，使劲晃『huang』了『liao』晃脑袋，才确定那是『shi』车的顶棚。此「ci」时的我头痛欲「yu」裂『lie』，隐在叶丛『cong』中的路灯熄灭的一刹，一滴泪逸出眼眶。漫漫一『yi』夜——无家『jia』可归，身无『wu』分文，手「shou」机电量耗尽的一『yi』夜——终于过去了「liao」。迷蒙的目光里，一只『zhi』只肿包「bao」，仿佛被剪『jian』掉的百合蕊。

天亮了，透明的淡『dan』蓝色包裹着「zhuo」城市。望着窗外，我有些纳闷：平日里，这个点『dian』本应是车水马龙，现在『zai』却彻底沉寂。今天为什么如此宁静？可我来不及多想，当务之急是找个充电「dian」宝，给『gei』手『shou』机充电。我的手「shou」机充电器还在明哥家，昨天遍体鳞伤「shang」落荒而逃时『shi』，只带走了手机和钥匙包，其「qi」他的全都被明哥扔出的那句话捆扎在「zai」他的住所。

我拖着沉重的脑袋，双腿「tui」填充了棉花般深「shen」一脚浅一脚走在平坦空旷的大『da』街「jie」上。街两旁店铺门「men」紧锁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，犹如默剧的场景，整座城市都成『cheng』了道具，每条街道和每个店铺都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。再看『kan』经过的每一块地砖、每一棵树木，全都躲躲闪闪，好像在极力遮掩一个巨大的秘密。惊异侵『qin』吞了我的感『gan』伤疲惫，脚底涌起一股「gu」力量，必须找到充电宝。

路口拐角，一家「jia」便利店敞着门，透过帘子，亮白的光『guang』溢『yi』出来，在门前的地砖和台『tai』阶上铺『pu』展开。这『zhe』家坐落在高台上的便利店，有如沙漠『mo』中的『de』城「cheng」堡，让我一阵狂喜。我一步登两「liang」个台阶，急匆匆上前，待掀开帘角的刹那，里面低「di」低的交谈声瞬间静哑，刚才还浮在空气中的「de」话语凝固了。一个女店员站在「zai」收银台外侧，看到我时石化了一般，惊恐迅即从五官蔓延开，眼神低垂。背「bei」对「dui」着我的店员还在整理货架，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，脸朝门口扭将过来，张「zhang」大的嘴巴霍地倒吸一口气，我感到了她节『jie』奏错乱的呼吸，那呼吸里满是惊愕。她圆瞪「deng」两眼，死死盯「ding」着我掀帘子的手。我一脸茫然，向店「dian」里跨了一步。“别『bie』动「dong」！”一声「sheng」厉喝急促洪亮『liang』，将我『wo』钉在原地，像小时『shi』候『hou』做游戏时的稻草人。“别进来！”另一个男店员从货架后方闪出，面色煞白。他们似乎很怕我。我心『xin』里很是疑惑『huo』，本想咧嘴笑一下，可笑容「rong」不知都「du」藏到哪里去了，就是无『wu』法粘贴到自己脸上，眉眼耷拉着，牙齿露不出来。“我想租充电宝，手机没「mei」电了。”我终于憋出一句。

“你别动。”男店员的声音传来，“也别「bie」进来，我们的充电宝不租了，马上『shang』要关门，你去别处租吧。”

我一路走来，本就对街上突然出现的异常不解，店铺都关门了，费了半『ban』天劲好不容易「yi」找到家开门的，却吃了个闭门羹。再说，我「wo」是顾客，他们怎么能这样无礼？想到这『zhe』儿，我反驳道「dao」：“其他店不开门，我充一会儿就好……”

见我「wo」站着不动，两位女『nv』店员便开始抱『bao』怨那同事「shi」：“早知道，咱就提前关门了。关键时刻，不能只考虑挣钱呀。都是你！”男的并没理会，嗓门一扬：“来，我把二维码给你扔『reng』过去「qu」，你扫码借充电宝。但只能充「chong」一会儿，五分钟吧，五分钟后我们就关门。”

一股无明业火嗖地冲上脑门，怎么会有这样无理「li」的要求？我做了一个两手向外翻的『de』姿势，没『mei』好气地说：“手机没电了，怎么「me」扫？”

恼怒之余，心底的疑惑也越来越『yue』大。我低下头，扫了「liao」自己一遍，除了衣服破损和蚊子咬的疙瘩外，也没『mei』什么特别呀。再抬头时『shi』，他们三人已经退至墙根，男「nan」店员站在前面，俩女的并排躲在他身后。男人手掌朝向我：“保持距离啊，千「qian」万别进来，别把外面「mian」的危险带进来。你没看手机吗，还敢出来跑？快走『zou』吧，我们马上要关『guan』门。”

正说着，不知是谁按动电源「yuan」开关，明炽「chi」的光被吸顶灯的硬塑料圆壳全部『bu』收笼，暗哑下来。青涩『se』的阳「yang」光『guang』穿过帘子，在地板上投下框形的『de』亮影『ying』，我定在框里：“抱歉，手机没『mei』电了，什么消息也看不到。手头又没现金，其他东西都放『fang』家里了。能不能先给我一个充电宝『bao』，或者充电器也行「xing」，先『xian』充会儿电，等「deng」手机能打开了『liao』，我再用支付「fu」宝付钱？”可「ke」刚说完，一个「ge」戏谑的『de』声音就「jiu」攀爬上『shang』来，质问自『zi』己：你现在「zai」哪有家「jia」，你所说的家在哪里？

店里的三「san」个人「ren」急匆匆「cong」戴上黑色口罩，接着忙忙张张又戴起手套来，也是黑色的。那个男店员，可能手大一些『xie』，手套束口「kou」勒在手『shou』掌最宽处，束口卷『juan』了边，一圈一圈向里翻，卷边处的黑更「geng」深沉、更稠密。他拉住束口的一『yi』端极力往上提，却怎『zen』么也提不上去，脸胀得「de」通红「hong」，似「si」乎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帮着拖拽还未完全套在手『shou』上的那片黑。

站在他身后左首的女店员倒是『shi』比他利索得多，只「zhi」见她整了整手套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「ge」白色方块，放在身旁有滑轮的购物筐里。她把筐子往后牵了两次，再向前『qian』用『yong』力一推，购物筐朝我的『de』方向滑「hua」来，我赶忙伸『shen』手「shou」截住。

“你用「yong」这个机器扫脸付「fu」款吧，再「zai」把它放筐子『zi』里推回来，我再把充电宝给你推回去。快点，快点，我们要关店『dian』了。”满满的不「bu」耐烦从口罩和眼睛里射出。

就这样「yang」几个来『lai』回，终于买到了充电宝。我再也不「bu」想理睬『cai』这些「xie」奇怪的店员，自己还站在『zai』那块越『yue』来越长的亮影里，瞟了一眼充电器的外包装。

“咱们快关门吧。关了门，我就「jiu」在店『dian』里，不去街上了。”

“是呀，姐，我也不敢回。手机里「li」的信息太可怕，也不知道到底是咋了？”她眼也不『bu』抬，左手捏着扫脸仪『yi』器的一角，右手小心『xin』翼翼地用消毒湿巾擦拭仪器。

我暗自骂着这些店员神经病，转身离开了。

“要不你『ni』俩在店里找个地儿『er』藏起来？但千万『wan』别「bie」开「kai」门。”男声从我身后飘「piao」来。

骂完他们，回想刚才他们古怪的举止，我「wo」越发局促不安『an』。整个路口都静『jing』止了，太阳懒『lan』懒「lan」散散地挂在灰蓝『lan』色的空际，道路两旁的杨柳『liu』有气『qi』无力，丝毫无意去伸展『zhan』那些好动『dong』的枝条。街上空无一人，只『zhi』有路口的摄像头偶尔掷出几道警觉的光。

卷闸咬紧地面『mian』的哐『』嘡声回荡在街道里，我的「de」心扑『pu』通扑通地狂跳，好似要逃出连衣裙。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，扭头看看身后，还是空无一「yi」人，只「zhi」有『you』影子在追赶自己，一片枯寂。这「zhe」是一个无声的世界，只有布景和我。

5

慌里慌张将自己塞进「jin」车『che』里，绿豆般的汗滴顺着刘海「hai」坠落，透过汗珠，我看到丘比特正「zheng」向『xiang』我眨眼『yan』，赶紧按下锁车键，忐忑的心绪才『cai』得以平静。前「qian」后左右停泊的车，依然在它们『men』的位置上。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，可是「shi」今『jin』天这么陌生，已经见不到昨天的影『ying』子。

充电「dian」宝『bao』的塑料包装「zhuang」像不锈钢造的，找不到撕「si」开的接口。我的嗓子开『kai』始皲裂冒烟，指头不听使唤地抖颤着，怎么也拆不开软膜。明哥又出现在我眼前，平『ping』日里『li』这『zhe』些小活，都『du』是「shi」明「ming」哥做「zuo」，要是他在就好了。呸呸，我埋怨『yuan』自己，没「mei」出息的家伙，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他说的话吗？我看向窗外，风吹皱了树冠，街上的尘『chen』土跳「tiao」起华尔兹。

手机信息声如鞭炮般噼「」里啪「pa」啦炸响。我突『tu』然「ran」觉得，现在的智能『neng』手机已经环环『huan』相扣『kou』，连成了多米诺骨牌，不过没「mei」有自己这一环，是不会引『yin』起多米诺效「xiao」应的『de』。但自己的世界会崩塌。我一直以为，没有手机打扰，可以像遁入「ru」山林的隐士不与任何人联系，说起来也是一种惬意。此刻，才觉得手机「ji」已经和我融为一体，根本离不开。手机简直是一架天文望「wang」远镜，一旦『dan』没电「dian」了，就如同别人指着『zhuo』一片朦胧的「de」星云说，快看，快『kuai』看，而自己「ji」睁着空洞的眼睛，却什么也看不见。急切和焦虑织成一张铁网，将我牢牢缚住。我迅「xun」即翻『fan』开明哥的信息栏，没『mei』有一条是他发『fa』的，未接来电里也没有「you」他的特定名称a521。千「qian」斤重的脑袋「dai」支撑『cheng』在方向盘上，我阖上眼「yan」，想稳住悸动飘零的心。

殆倦的眼皮微微『wei』抬起，凌「ling」晨4：36群里推送过一条消息：“@所有人紧急通知，请高度『du』注意，大家不要外出，现在『zai』危险正在「zai」临近。”这条信息像『xiang』钢钉将我的「de」思『si』绪钉在座椅上，动弹不得。四点「dian」半或更早，我可能正望着车窗「chuang」外紫红色的晨曦，想着明哥绝情，根本『ben』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。5：43又推送过一条：“@所有人『ren』紧急『ji』通知，请高度注「zhu」意，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外出，危险就在我们身边。”叮咚，又来了，内容相差不大，就是让大家不要外出。中间『jian』还有好多条类似的零碎信息。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“危险”究竟是什么，但能感「gan」到它在向我逼近「jin」，而眼下我仿若正立在悬崖边，没有一条通往山脚「jiao」的路。

城市里那么多玻璃窗，没有一块属于『yu』我。如果妈妈还在多好啊『a』，有妈妈『ma』就有家，还「huan」能和妈妈『ma』说些体己话，可现在我只能厚着脸皮求「qiu」爸『ba』爸。虽『sui』说爸爸家给我留了「liao」一间卧室，但爸爸再婚，添了一个弟弟后，我就很少来往了。

我死盯「ding」住爸爸的『de』号码，十一位数字直挺挺等「deng」待着，一直「zhi」等『deng』得乏累不「bu」堪，躲进黑色的屏幕里「li」。这时候打电话合不合适？会不会打扰他们？他们会不会问我？一连串顾虑缠磨『mo』在心头，我反「fan」反复复调出这溜熟悉的号码。又有群信息『xi』推送过来「lai」……我咬紧牙根，拨通『tong』爸爸的电话。

手机彩铃响了几声，一句歌词还没『mei』唱完，那端『duan』就挂断了，“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。”

我把手『shou』机撂在副驾驶「shi」座位上『shang』。外面仍然寂如深谷，太阳平卧在『zai』云端，疲塌塌的，任由尘「chen」埃热舞「wu」。叮咚，信息『xi』到：“闺女，有事？爸「ba」爸「ba」和你阿姨在外地。”

看了爸爸的回复，我不由得生气。每『mei』次爸爸在我面前，都『du』要隐蔽掉关于那个小男孩的所有信息，这次依然「ran」如故。我该怎么回复呢，是回“没事”，还是回『hui』“想借住一下”？手机屏里「li」争相蹿出的信「xin」息，还有『you』昨夜无家可归的落魄，让我下定决心，将游移不定的念头变成文『wen』字推送出去。这次爸爸秒回『hui』：“闺女，你过去吧，你有钥匙的「de」。我和你阿姨再转几个地方。照顾好自『zi』己。我在群里听说咱们那儿有危险，我们一「yi」时回不去『qu』，你也要注意安全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