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最近的『de』梦,凌乱而清晰,河流,落水,挣扎,呼吸困难……有一次梦到他指着胸口说,这里痛「tong」。第二天,他果真来到我的桌前,指『zhi』着自己的胸『xiong』口说:“咳嗽的时候,这里『li』抽着痛。”
从去『qu』年确『que』诊以来,人就进入兵『bing』荒马乱颠沛流离的状态,多年来以为沉淀得足够的笃定顷刻土崩瓦解。我曾与死『si』亡为伍,深知那「na」种孤独与荒凉,一窗之隔『ge』,世界再精彩也和自『zi』己『ji』半毛『mao』钱关系没有。唯有天空深不可测,前面临渊万丈,这泠泠的寒意和萧然都要「yao」独自去面对,再「zai」强大「da」的人也会惶然,何况一个老人。
来不及失「shi」声『sheng』痛「tong」哭『ku』,仓『cang』皇求医是第「di」一步。治疗方案在『zai』计划A计划B计划C中,见一步走一步又被一路剔「ti」除。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,但对几乎一生和父母生活,放任自己拒绝长大的女儿来说,却是黑暗步步逼近。尤其在『zai』计「ji」划节节败退时,夜夜在噩梦中醒来,落水,挣扎,窒息成了梦中常景。
和疾病相处一生『sheng』,我深知它最大的敌意,无非是借肉身的溃败,借黑暗中面目模糊的「de」死神引领出对死亡纤细的想象『xiang』和真实「shi」的恐惧,以达到肉身彻底溃败之前,精神「shen」荡然无存的目的。
一想到尚未陪他看过外面的世『shi』界就让我内「nei」疚。这些年和「he」朋友带妈妈走了不「bu」少地方,这样的待遇「yu」,他从没得到过。我总以「yi」为他有自己『ji』的玩法,估计懒得「de」跟我们混『hun』。他『ta』也没带我们外游,仿佛『fo』是一种共识,我们习「xi」惯了『liao』彼此相忘。除了『liao』工作,他还有各种应酬出差出国考察『cha』之类。但每次远行他都「du」会给我带回各种礼物,珠「zhu」宝,书,小玩意儿,巧克力……在我不懂用首饰装『zhuang』扮自己的年龄,就有了比妈妈还多『duo』的小首饰。流行什么他买什么,金饰、玉镯、钻石手链「lian」等,这是他表达父爱的『de』方式。
小时爱看他给病「bing」人开处方,是喜欢他一手漂亮的拉丁文。至于购物的品位和审「shen」美,实在不敢恭「gong」维,便时「shi」有送了礼还被我『wo』和妈妈嫌弃的遭「zao」遇。前『qian』阵子收拾屋子,找出一个他在纽约买的美『mei』人鱼摆设『she』,底座赫然印着“MadeinChina”。当『dang』然也有例外,像「xiang」手上至今戴着『zhuo』的意大利「li」五彩软手镯,多年来连洗『xi』澡和睡觉也不曾脱下过。
二『er』
我对人生向来秉承顺其自然的法则,内心纵然翻江「jiang」倒海,外在仍恪守不动声色,安于命运安排。唯这一次,一想到要失去就惶『huang』惶不安,恨不得陪他走尽量『liang』远的路,去尽量多的地方。半『ban』年内我们数次回潮汕与他的兄弟姐妹相聚,几乎全家出动去泰国清迈『mai』与他失散数十年的表哥,我八十一岁的表伯见面。那时症『zheng』状尚不明显,他还有体力,抱着心中一点儿侥幸,我们『men』小心翼翼地暗暗和未来抢时间。
渐渐地,他的疲态还是出『chu』来「lai」了。去年重阳,姑妈怕『pa』他舟车劳顿,一再叮嘱不要回去拜祭。我「wo」见他整日里在客厅转悠,不时抬头看外面「mian」的天空『kong』,自『zi』言自语:“回一『yi』次算一次吧……”
车在高速「su」奔驰,离家乡越近「jin」,越勾起他各『ge』种回忆。他一路指指点点,这是哪,当年发生过哪些「xie」大事,末了总爱『ai』感慨一句,一眨眼几十『shi』年就过去了「liao」。在棉湖姑妈家,各人收拾鲜花水果「guo」准备上山拜祭,他『ta』也说要去,大家不同意,他急起来嚷开了:“以后也不「bu」知道还有『you』没有机会回来看阿「a」伯阿姆……”
随着『zhuo』他日益羸弱,合家欢节目的范围只好缩窄到在家『jia』附近走走,譬如夜游增「zeng」江。听奶奶说他年轻时是游泳健将,多次冬「dong」天横渡榕江。榕江是我出生地揭阳的一条江,第『di』一次进入视野是在我被送回家乡寄养那年。记忆里河流在城「cheng」区穿街过巷,水面「mian」上飘着浓稠『chou』的人间烟火「huo」。再次回到父母身边,增城变『bian』得陌生疏离,仿佛第一次发现这里『li』也有一条河,增江,它一『yi』直在记忆里若隐若现,从不得要领。直到和父母同游之夜,记忆之门才得以「yi」开启。
车沿「yan」湘江「jiang」路走『zou』,妈妈在一『yi』条「tiao」被小商铺「pu」挤得透不过气的巷「xiang」子里,忆起这里有过一家烟丝厂『chang』。那时我「wo」刚出生,父亲把我们从老家接过来,没工『gong』作没户口,妈妈带着我到烟丝厂「chang」当临工。她每日的工作就是把烟叶中间的粗『cu』梗撕『si』出,烟叶交给工友切碎,忙起来一个「ge」月还能挣十来「lai」块钱。
下车,沿着『zhuo』长堤走,1978文化创意「yi」园的喧哗是年『nian』轻的。当「dang」年的增江河边,大排档一家「jia」连一家,岸上灯火和水「shui」上渔火彼此遥「yao」望「wang」。年少「shao」时爱呼朋唤友在「zai」夜色中奔向长堤,长堤自古是情侣的圣地,我们厚着脸皮嘻「xi」哈穿插其间,并乐于对相貌『mao』的俊俏或鄙陋评头品足。我的固定动作是靠栏杆站着(彼『bi』时“站”这个动词尚属于我,轮椅则『ze』放在另一边),和「he」同学高谈阔论。看『kan』着月『yue』下「xia」泛起「qi」微光的水面,我总「zong」爱不由自主想象一个白『bai』衣『yi』女子,裙袂「」飘扬,在水面凌「ling」波微步『bu』。多年后,这个意象一再在我的诗『shi』里自『zi』觉复活。
站在「zai」堤上,他忆起当年游冬泳横渡增江『jiang』的『de』情景,仿佛还豪气『qi』万千『qian』。占尽河『he』景的敏捷地产建筑群却勾起妈妈的记「ji」忆,“咱家『jia』以前就在这『zhe』”,这话让我『wo』们炸开了。那座人民医院『yuan』的「de」慢病站小『xiao』宿舍,连同被夷为平地的青翠山头,在父母「mu」你一言我一语之下,一点点复「fu」原:山坡上是『shi』妈妈种的瓜、青菜,鸡们沿着「zhuo」陡陡的坡弯弯曲曲往上。山顶倒盖着一『yi』条小木船,妈妈「ma」挺着个大肚子给菜浇水,弟弟快要『yao』出「chu」生。
家附近有药材公司,药材加工站和航道站,平日没『mei』事我爱往对面的药材公司钻。在单『dan』调的『de』办公室『shi』内,姑娘小伙子给一个小小姑娘最热烈的宠爱『ai』,糖果,饼干,各种小「xiao」玩意儿……药材公司靠门墙「qiang」上挂着一部电话,黑乎乎突兀地依附于墙上「shang」,和白色的墙壁对比「bi」强烈,它突如其『qi』来“丁零零”的声音常把「ba」无所事事的我吓一大跳,接下来的「de」一切都足以引起我无限「xian」的好奇和想象:从座位上站起来奔向它的人「ren」,他那『na』张扯开『kai』喉咙“喂喂”大喊的嘴巴,以及被称为电话的物体,都是谜『mi』……
一天,妈妈躺在床上,她「ta」头晕『yun』,呕吐『tu』,胖嘟嘟的弟弟在床上爬来爬去「qu」。父亲「qin」当时在石滩「tan」麻『ma』风病院上班,我才三岁多,倍「bei」感孤独无助「zhu」,能想「xiang」到的唯一办「ban」法就是找爸爸。我径直走向对面『mian』的办公室,时值中午,办公室内静悄悄,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黄伯。我对他说,妈妈生病『bing』了,我得给爸爸打电话。老人二话不说替我接通总机,我「wo」们神色凝重「zhong」地等着回『hui』复。我不时抬头看『kan』墙上那黑色『se』的谜,那是我还不能理解的世界,我第一次靠得它如此近,带着焦虑『lv』不安和一丝我无法表述的激动。在「zai」沉默中「zhong」终于迎来铃声大作,老人迅速抱起我,我拿起墙上的电话。在遥「yao」远嘈杂的背景音中,我辨认出他的声音『yin』,那一刻,幼小的焦虑荡然无存,世界对『dui』我来说『shuo』安全了。
他匆匆从单位赶回来,妈妈也好起来了。下「xia」午我们「men」一「yi」家人出去玩,沿着增江河,他牵着我,妈妈抱着弟弟。河「he」水清清,天空蓝蓝,那天他买给我们的彩色气球,如今还在「zai」记忆的天空里飘呀飘。
三
一个疑问或秘密「mi」,从得知那一刻起,一股不可知的力量迫使我吃力地藏着掖着,那是我不能说出的伤口,也是他的。在生死那『na』张床上,他「ta」曾救「jiu」人无数。电话『hua』稀缺的年代,我们家早早『zao』装了电话,头几年「nian」基本是医院专线。全家无数次半夜被弟弟称『cheng』之为“午「wu」夜凶铃”的铃声吵醒,黑『hei』暗中听到隔『ge』壁窸窸窣窣,铃声被截住,他“嗯”了两声,接下来是铁门“砰”的一声。一般参加完抢救他会留在医院上班,直到中午。午饭前妈妈「ma」要是接到电话,然后把抽屉里的「de」“仙草”(潮汕人家一般都藏有的「de」一种晒干的植『zhi』物「wu」叶子)拿出来放洗手间,让「rang」我们『men』回房,我们就懂了。我和『he』弟『di』弟总是磨到听见外面铁门的开锁声『sheng』才「cai」急忙奔回房间。等妈妈大喊“开「kai」饭咯”,说明他用“仙草”洗完脸了。那天吃饭『fan』的气氛「fen」会比『bi』平时压抑,我时时边扒饭边偷看他,他身形偏瘦,颧『quan』骨突出,黑『hei』框眼镜后是一双布满血丝的『de』眼『yan』睛『jing』,不『bu』苟言笑时嘴角向「xiang」下,神情严肃,让人不敢亲近。他如此失落,是否因为有孩子在他手中被死神夺走都让他「ta」想起自己也有个得不治之症『zheng』的女儿?
如「ru」今走在路上他偶尔还会遇到陌生的中年妇女,欢欢喜喜地「di」叫着林院长,连珠炮抢着说若不是他当年「nian」及时抢救『jiu』,孩子就「jiu」活不成了这样的话「hua」。通常他总是报以一脸迷惘,对方不介意也不放弃,百折不挠一点点「dian」启发,手『shou』上有什么还往他怀里塞什么,吃的,用「yong」的……
这无法抹杀一个『ge』事实——那也「ye」是一条命。一个名字「zi」借一张嘴抵「di」达我,仿佛虚「xu」空中生『sheng』出的魔「mo」咒,在往后的日子,我不得不捂着一个疑问和一个不光彩的名词:告『gao』密者。
我自认晓得人性悖谬,明白人世间的艰难,体谅各种身不『bu』由己。关「guan」于那个人性黑暗达到巅峰的时代,我所知皆来自文字,文字让人耽『dan』于想象,但已绰绰有余。多『duo』少战功显『xian』赫的大人物没死在沙场,却栽在那黑暗岁月里。我「wo」年轻的父亲,一个刚走出大学校园的文弱书生,如何『he』能独力对抗?
疑问终究生成一根『gen』刺,被血肉包裹于喉「hou」咙,内里隐隐有股蠢蠢欲动的力量。夜里我更能感受那股力量「liang」在体内挣扎的『de』痕迹,有时它过于强大,就要压垮意志,控制或把我俘虏。我深呼吸,迫不及待等「deng」着天亮,仿佛天一亮我真就一本正经付诸行动,向他问『wen』个明白清『qing』楚。奇怪的『de』是,这股来历『li』不明的力量总「zong」在「zai」天光之前微弱下去,直到还原成一根隐形的刺。
最后我决定守口如「ru」瓶,不再触碰,甚至痛下决心『xin』,甘愿成为同谋,让它在喉咙腐朽。有时一家人吃着饭,“告密者”这词无端就冒了出来,我赶紧低头「tou」吃饭,以驱「qu」散自己「ji」无所适从的想象。每『mei』每自省,追问「wen」自己『ji』为何如此,总是无解。
一次和表哥聊起父亲的父亲,他的外公我的爷爷,那个我们无比「bi」敬仰无比怀念的温文尔雅的老帅哥『ge』,仿佛找到一点儿灵光。自小爷爷就以一个老派教书『shu』先生的严谨,对我们「men」进行了潮汕式『shi』的『de』传统教育,归纳起来不外是做一个干净的人,对己,对人,对爱永远眼神清澈。他一生始终葆有这种「zhong」品质,如今的揭西「xi」,当年的揭阳东桥园林氏宗族,出过不少人物,包括「kuo」爷爷一身功勋的堂兄林美南。爷爷没追随他投身热辣辣的战「zhan」场,也没像他的弟弟,我的三叔公那样成为潜伏的国民党员。爷爷心『xin』有明「ming」灯,他教书育人,以自己的方式救国。他有一个我们熟悉的、和潮汕地区大『da』南山根「gen」据地有名的英『ying』雄卢根有关的故事「shi」。当年卢「lu」根和「he」警卫员林美「mei」城(爷爷的同宗兄「xiong」弟,都是“美”字辈)找到爷爷,让爷爷搞『gao』两张棉湖的入城证,他们到城内找大户人家募捐。后来遭人告密,两人在棉湖的集市上受到『dao』伏击,最后被杀。爷爷一直保存着「zhuo」卢根放在家「jia」里的一把雨伞「san」和一条浴巾(那时的潮汕人出门「men」都自带浴「yu」巾),1949年后『hou』送给揭阳博物「wu」馆。至于爷爷奶奶如何多次把枪支藏起,如何隐秘地保护乡里,化『hua』解危难,常年陪在爷「ye」爷身边,比我早『zao』生十天的表哥说起来便『bian』滔滔不绝,活『huo』灵活现『xian』,亲眼所见一般。
每听到他咳『ke』嗽一声,我的心就抽一下。那喉中之鲠,便夹杂在咳嗽声『sheng』中突兀起来。某日『ri』,客厅里只有我们俩,一切来「lai」得如此仓促「cu」突兀,没有征兆又仿佛情理之中,我突然说出那三个烂熟于心的字。我「wo」问他对这个『ge』名字有没有印象,他反『fan』复「fu」沉吟,试图唤醒沉睡的记忆。片刻,他眼睛一亮,连说“记得”。他说那『na』是个罗浮山的军医,有文化,长得斯斯文『wen』文,他和「he」另外两个男护士『shi』作为军代表进驻他们医院。
“他『ta』后来怎么了?”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「liao」。
“听说『shuo』在锅炉里上吊了。”他慢慢说,带着惋惜,“很斯文的一个人,白白净净,为人和善。”一股不能描述的失落在心「xin」底油然而起:真的有人因「yin」他而死。他看着我「wo」,眼里并无预期的愧疚,却有「you」明显的疑问。我慢慢道出那听来的故事『shi』,小心翼翼使用我捉襟见「jian」肘的词语。看着「zhuo」他日渐消瘦的脸,我的父亲,在「zai」加速老去,饱受恶疾的折磨,我还『huan』没「mei」学会如何安抚他,如何让他不害怕,反而『er』不『bu』合时宜地提『ti』起「qi」一个『ge』不该被提起的话题『ti』。我为『wei』自己的鲁莽和残忍感到深深的不『bu』安,又陷进渴『ke』望『wang』得到「dao」真相的「de」泥『ni』沼里无『wu』法自拔。他也许洞悉我的心思「si」,也许没有。他「ta」平静地坐在桌前,一丝不『bu』苟地倾听,脸上浮现出困惑和迷『mi』失在年月里的惘然,又「you」仿佛在努力追忆遥远的往事的碎片。那往事『shi』之水呵,到底会「hui」有「you」多深?我如何可以祈求「qiu」他得以全身而退『tui』?
沉默。最后沉「chen」默被打破『po』,他「ta」双肘托在桌『zhuo』上「shang」,神情严肃,目光辽远,缓『huan』缓地说,他并『bing』没主动去报告,是他们来找他了解情况,但了解的不是我提及的军医『yi』,他们追问「wen」的『de』是另一个「ge」人。
他看着前面,一层薄雾在往事之『zhi』水上冉冉升起,缓缓散去,他在水汽之间阅读时光「guang」的简书,看见当年那一天,那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幕「mu」:军代表离开医院后没多久,其中一个男护士独自来增城,找到他,要求去见一个被打成「cheng」所谓“现行反革命”的女『nv』同事。他把男护士『shi』带到那位女同事门前就离开了。后来便有人找上门来,要了解「jie」当『dang』时的情况。他如实说出经过,没有隐瞒也没「mei」有添加,仅此「ci」而已。他补充『chong』说因为这事,那名男护士后来『lai』据说被「bei」开除了。
我不再『zai』追问,对我「wo」来「lai」说,世界在瞬间已经新了。但这“新”也转「zhuan」眼即逝,一秒前我想给「gei」传话的人打电话,一秒后放弃了「liao」。有些「xie」真相不必公之于世,那段对话,除了我和「he」他,对这个世界『jie』没任何意义。死去的人也无法活过来『lai』,让灰烬继续掩埋吧,它埋得够久了,还可以久「jiu」下去「qu」。在我出生之前,的确有一个人死了,在此前或之后,有很多人「ren」死了「liao」,无论因『yin』为谁,什么原因,生命一『yi』去不复还。没有人追『zhui』究谁该对那些死「si」亡负责,活在那个时代,所有人都『du』是无辜「gu」的,也没有人是无辜『gu』的。
四
我住ICU的日「ri」夜,闺蜜常来「lai」,有时顺「shun」带也接送他和妈妈。某夜闺「gui」蜜送「song」他回家,车走到增江河边,他突然失声痛哭。闺蜜把车『che』停在河『he』边,递上纸巾「jin」,默默听他重复一句话:他枉为一个医生,连自己女儿的病也治不好,还保不住她的性命『ming』……
那时父母直接无『wu』视ICU的探病时间,也不「bu」等弟弟开车送,一大早就坐公交过来。每日查『cha』完房,我便看见妈妈穿戴『dai』整齐站在我的八号床前,旁边「bian」的他总让我替他『ta』别扭。一月的天,特别冷,每天他都穿弟弟给他「ta」买「mai」的那「na」身土黄色带「dai」帽『mao』羽绒服,羽绒「rong」服臃肿,外面套上后『hou』面绑带子的「de」ICU白大褂,白大褂被撑得鼓鼓的,让人『ren』担心随时要胀爆开来「lai」。他丝毫不『bu』在乎自己的外表,只顾『gu』拉着主诊医生争分夺秒地聊,完了站在床边,看着我,微笑,说着话,说什么全忘了。他背过身去的「de」惶然『ran』,是我没想象过的。
在小得还能被随意抱起或背在背上时,他常带我去广州儿『er』童医院。那时增城「cheng」尚是个孤岛,去「qu」广州还路途遥远。在儿童医院,一个慈祥的伯伯,头发花白,穿着过于肥大『da』的白大褂,老『lao』拿一个小锤子往我膝盖和腿上东敲西敲。有时他会送我一个粉红的气球,把我抱到大腿上边逗我玩,边和父亲聊『liao』。每次从医院出来,父女『nv』俩高高兴兴去吃云吞面。一碗云吞面『mian』,我吃云「yun」吞,他吃面。此后一馋起云吞面『mian』,就问他什么时候再去儿童医院「yuan」。
那时他是『shi』否已知道我可能「neng」活不过十『shi』六岁,是否对我的病「bing」束「shu」手无策又饱含愧疚,在娱乐生活匮乏的时代,我在他生『sheng』命「ming」中的出现是否让他和妈妈承受着过多的闲『xian』言碎语?在潮「chao」汕根深蒂『di』固的文化「hua」里,男孩在家中往往有着非同凡响的地位,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娇纵、放『fang』任和对弟弟的严苛让我怀『huai』疑他不是正宗的潮汕人。他从「cong」没和「he」我讨论过我的病,但在成长的「de」过程中我无数次听到他跟别人提及我,还有他「ta」的无奈及愧欠。对此我总不以为然,仿佛天生便理所当然该如此『ci』。直到他「ta」确诊后,无论白天黑『hei』夜,我时常看见自己身姿「zi」矫健,脚下生风地『di』走在路上;挤在堵车『che』高「gao」峰前开车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;排队『dui』候诊;听医生「sheng」讲解病情「qing」,和「he」医生「sheng」讨论『lun』他『ta』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;排队领『ling』药……甚至出「chu」入厨房,熬药,炖汤,做『zuo』饭……
我希望做这「zhe」一切的是我,但不是,我无法让自己成为『wei』想成为的人,做想做的事。我从未对「dui」自己的肉身『shen』如此绝望过。多年来,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和解,实际上只是接受了现实,习惯了身体「ti」自主权的缺失,这和彻底的、完全意义上的和解是两回事。至少在『zai』这些日「ri」子里,另一个我频繁出现,频繁和『he』我较劲。午夜,在隔壁的咳嗽声中我睁开眼睛,半空「kong」中『zhong』飘着一个无法静止『zhi』的「de」自己,她看着静止「zhi」床上『shang』的我,我看着她独自穿行于黑暗中『zhong』,我「wo」们彼此在各自艰难卓绝地「di」寻找光「guang」源和出路。
我想我懂了他对我的愧欠感『gan』。
用了大半年『nian』时间,他才接受得病的事实。他「ta」不允许我们也『ye』不允许自己在朋友面前提他的健康状况。姑妈和叔叔们每次打电『dian』话来,两头的对话总是一句开始两句结束:“最近怎『zen』么样?”“还可以。”接下来便客『ke』客气气地挂断『duan』电话。对他「ta」的病情,大「da」家都心照不宣避而不谈。除了带来惶恐,疾病隔阂了他们大半个『ge』世纪『ji』来亲密无间的姐弟情和兄弟情,还让他生出一种深深「shen」的羞愧感。这羞愧感我不确「que」定自己「ji」是否理解,但我『wo』确定「ding」自己不愿意去作深入的猜测和探「tan」究。
如何平『ping』静地、没有痛苦地离开这泥泞的肉身,是我具『ju』备『bei』独立思「si」考能力后就开始「shi」思考的问题,也是考验我一生的修炼。如今来「lai」到他身上,剧烈的咳『ke』嗽,风箱一样的气喘,混浊的呼吸,甚至『zhi』向我展示咳出来的『de』血,都让我无言「yan」以对。疾病使人加倍『bei』孤独「du」,即便『bian』有人『ren』陪伴齐肩并行,还是陌路人,不是同类是无法辨认出彼此的。语『yu』言的安慰是隔靴搔痒,只会「hui」加深那种孤独感。
我甚『shen』至准备好和他讨论生死,讨论最终到来的时刻。我「wo」一直『zhi』等『deng』待「dai」机会,有一次他来我房间讨论病情,我们打开「kai」了话头『tou』,差点就可以进一步『bu』深入话题,然而他只草草带过,一言不发出去了,还顺手把门带上。
后来我拿了本《地藏经》,恳求『qiu』他读一读『du』。我近「jin」乎哀求,他疲「pi」惫「bei」的褐色眼睛闪过疑惑,但还是「shi」接过去。几天后,我见他「ta」坐在靠阳台的地方『fang』翻着「zhuo」看。第二天,第「di」三天……此后每个早上,他都坐在同一个位置,手里捧着《地藏经》,恭恭敬敬地读「du」。
慢「man」慢地,家里来了『liao』客人,或朋友约他去喝早茶,他会主动提「ti」及自『zi』己的身体状况「kuang」。他的朋友陆续知道他『ta』病「bing」了,约他出去喝茶的人并没减『jian』少,他『ta』依然在固『gu』定的时间去固「gu」定的『de』茶『cha』楼和固定的人喝茶。
人活『huo』着活着就老了。如今我看着他吃药,读佛经,吃『chi』饭,看『kan』电视,身体一点点「dian」衰弱一点点变薄,也学着一点点和自己和解,突然『ran』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认真了解『jie』过自己的父亲。我知道他“文革”前毕业于湛江医学院,分「fen」配到广东『dong』省人民医院,多次申请调回「hui」潮汕地区工作「zuo」而不「bu」得,一年后下乡来增「zeng」城支建。他是个孝子,遵照父母的安排回乡相『xiang』亲,受父母之命媒『mei』妁「」之言「yan」,他结婚,生儿『er』育女。我在潮汕平原「yuan」出生,弟弟在增城出生。后来,弟弟娶了本地的女子,他「ta」的孙女和孙子在这里出生。在家这『zhe』条河流中,他是我们的「de」起源,把『ba』我们带到「dao」这里……
我不『bu』动声色地和『he』疾病一起活过了十六岁,如今「jin」还活着。活着于「yu」我,像落入『ru』泥沼里的鱼,永远无法畅快淋漓感受生命的原「yuan」本。但这仅有的活的侥「jiao」幸已让我对世界生出过『guo』多的自作多情『qing』,并不计前嫌忍受『shou』着疾病持之以恒带走体内所余不多的生「sheng」命和力气『qi』。时光是让人恐慌的兽,像流水一样气度优雅汩汩而去。这“优雅”里,有着多『duo』少齐『qi』奥朗所说的“对悲『bei』伤的凯旋”?我时常想起那个晚上,看着增江河水,天『tian』地如「ru」此宽广,人生的何去何从却与它毫不相干。你猜不透它是漠然还『huan』是悲悯,它从不过问也不回应,只负「fu」责不疾不徐,不悲不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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