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壁桂儿比我年长三岁,那时大约八九「」岁。
她长得憨朴可爱,大脑袋,宽『』脑门儿,黑红脸蛋儿。大嘴,嘴唇有点厚。她的头发细软黑亮,平时编俩小辫子,周末「」小「」辫子会「」窝回来垂在脸蛋儿两侧,顶上多两个透『』粉的蝴蝶结,像古代丫鬟的小抓髻。配上她的红格子上衣,真是『』太好看了。周末的桂儿,是她爸爸打「」扮『』的。
桂儿一点也没有「」她外表那么可爱。
邻居都说『』,天生的,这孩子贼咕咕的。她走路很轻,猫一样没声「」儿。她总是低着头「」向两边看,两「」手插在格子上衣两侧的小兜里,好像刚得了什么「」东西怕人问起。
林场人『』家不关大门「」,夏天连屋门都敞「」着,有事出去,就把大门拉上,在门鼻『』上别一个「」柈『』子渣儿,省得来人进去白绕一遭儿。于「」是大人小孩儿抬腿就「」能串门,还没进屋就聊上了:吃了吗?干啥呢……小孩「」子在家『』玩腻了,随便去个邻居家,尤其有同龄孩子的家里「」,就像在自家一样,吃点喝点『』都正常。
可大家不喜桂儿「」来。
桂儿三岁多时,她『』家东边惠姨家的大『』孩子才出生不「」久,洗洗涮涮的活儿比较多。那天惠姨把衣服泡在院儿里的洗衣「」盆里,又把一条「」新肥『』皂拿出来放「」在『』旁边小凳上准备洗衣服。孩子哭『』了,她回屋坐炕沿儿上给孩子喂奶,隔着窗子『』就看桂儿来了,小『』小的身影「」,东瞧瞧,西瞧瞧,然后『』在洗衣盆旁边弯了一下腰就走了。惠姨放下「」孩子『』出去肥皂已不见了,赶紧追桂儿。桂儿穿着小呼「」哒襟『』儿的椭圆小兜里,半块儿肥『』皂露「」在外面。林场一家一年才供应两块儿肥皂,没了就连衣服都没法儿洗了。何况孩子小,该洗的「」东西总有。于是惠姨悄悄「」说:桂儿,这个不能吃,你拿走也没用,把它还给惠姨吧。桂「」儿倒不以为『』伤,任惠姨拿回肥皂,便嘻嘻笑着走了『』。
桂儿『』渐渐长『』大,大「」小孩子都嫌弃她,训斥她。比如秋天,谁家院里都有一麻袋一麻袋的土豆、胡萝卜、卜留克等等,胡萝卜和卜留克可以生吃,很『』甜,但孩子们也都吃够了。桂儿家也很多,可她却『』喜欢溜着边儿走进邻居家院子,飞快抓起一根『』胡萝卜或煮好了晾『』着的卜「」留克干儿。任人家孩子呵斥着,边跑边『』用手撸一撸,就啃在嘴里了,好像别人家的东西更好吃。
这样的情形被她「」妈妈知道「」了「」一定会「」骂她甚至打她。被「」她爸爸见「」了「」,会带着她把东西还了,然「」后领着桂「」儿『』去『』附近的树林里玩「」。回来,桂儿的手里就「」多了半茶缸子嘟柿、水葡萄、高粱果……她幸福地笑着,炫耀『』地吃着。一路上,桂儿爸爸教她把这些野果分『』给熟悉的孩子,这个三五粒「」儿,那个一『』小把。桂儿大方地笑,我「」们也都『』觉「」得「」这时桂『』儿也「」挺可爱的。
一次青岛的舅舅给我家邮『』来两袋『』儿银鱼干,这实在是稀罕东西,我们都没吃过。母亲便拆开一「」袋儿,分一些给我们姐弟四个,又把剩下的送去给左邻右舍的孩子。别的孩子吃过就『』罢了,桂儿吃了悄悄问我:你家还有吗?我说还有,妈说「」留『』着来人时做菜用『』。桂儿就『』来了「」,恰好爸妈不在家。她『』在我和弟『』弟的推搡「」拉扯下『』,一边嘻嘻笑着躲着,一边掀开锅碗瓢盆翻『』找,终「」于在碗橱里找「」到了,便撕开口蹲在橱边吃。弟弟年幼,使劲儿推她走,说妈不『』让「」吃『』,等来人了做菜用。她索性「」坐进碗『』橱『』里,关上『』门吃。记得我和「」姐姐坐『』在碗「」橱旁的门『』槛上,心里很『』愁,也很生气。桂『』儿吃饱了,把剩下的尽『』数装在衣兜里,捂着兜儿跑了。
母亲回来,我和弟弟争着『』告状,母亲嘱咐我「」们别嚷嚷,不然桂儿『』又该挨打『』了。
然后我们很快就听到桂儿妈妈真在打她,她哭的声音很小,打『』她的时候就忽然大声一些。母亲很为难,不知该不该去劝一劝。一会儿她的妈「」妈美芬「」拿『』着半布袋儿干『』枣来我家了,说是春节时孩子姥姥从『』辽宁邮来的「」,本来打算『』蒸了枣窝窝分给大家『』,快『』被孩子「」们零吃完了……
美芬姨很漂亮,也有点黑。桂儿长得「」像她妈妈,可她妈妈实在是『』个「」正『』直的『』人,很要面子,也很爱孩子。只是『』脾气「」不太好。桂儿有『』三个弟弟妹妹,都像父母老实本分,只有桂儿是个『』天生不一样的孩子。
桂儿的父亲叫『』天胜,瘦高瘦高的,很老实,很听美『』芬姨『』的话。
后「」来母亲说,天胜『』是下放知识青年『』,成分不好,找不到媳『』妇。美芬不介意,说他人好,有文化,便『』嫁『』他了。结婚时,天胜三十多岁了。他格外珍惜美芬,美芬又漂亮正直,这更让『』他觉得美「」芬处处都好,事事言听计从。
有次美芬和母「」亲「」聊天,说起天「」胜的老实,哭笑不得。美芬说她从不愿打桂儿的「」,只是每次桂儿惹她「」生气,她就嚷嚷:你改不改?看我不拿柈子「」打你!然后一转身,天胜已从厨房拿了一根柈子递在她手『』里「」了,又在气头上,她只好拿柈子真打桂儿『』。
美芬说,其实天胜『』更疼孩子,每次她「」打完了,天胜就小心翼翼从『』她手里抽走柈子,劝她:歇『』会儿,别「」累着了,孩子知道错了……然后背背脸『』儿,装着给孩『』子拍身上『』的土,撩起衣服看打得『』怎样了,一边又小声劝着:别惹你妈生气,把她气病了,谁管「」咱们『』……
天胜是南方人,母亲说他『』很有文化,至于多高「」的文化我不懂。他家的炕上,常摊开着很旧很厚的『』书,有时天胜坐在炕边小凳上「」安「」静地看书。最小的孩子在他怀里,摇着,已经『』睡了,却忘「」了放在炕上。
有次春节放假「」,他借了商姨的两大本「」关于裁剪的书,一边看一『』边学『』,一边给孩「」子们裁剪衣服。那年春节,他家四个孩子的『』衣服都是书上的样子,新颖『』别致。
我们的衣服都是母亲买了花布做的,大『』多孩子是一『』样的花色,最简『』单的样式。我常因此自卑,羡慕桂儿。桂儿「」从不用穿俗气的花衣服『』,她穿各种小格『』子上衣,裙子一般的样式,领口『』飞着浅色小花边,袖口兜边还压着本色牙子。
天胜还学「」会「」了织毛衣,他去甘河选了「」桃粉色毛线,给美芬织了一件拧着花儿的「」毛衣。又用剩下『』的毛线,给桂儿织了一个围巾,桂儿围上,像胸前「」飞着一片朝『』霞。
后来听母「」亲说,天胜在工队挺孤独「」的,干活时「」大家都『』不愿和他「」一「」组,他太瘦,个子又高,摇摇晃晃没有力气,抬木头与大家都合不来。父亲是队长,安排他轮流在每个组里,也就干些清林的活儿——把大木头上的树头和粗枝砍下来,堆在一「」处。为努『』力多「」干些活儿,天胜经常最后一个回帐篷『』。冬天帐篷冷,晚上起来添火烧炉「」子,天胜也『』都默默做了「」。
可孩子们有多「」喜欢他呢!每个周末,连『』我都盼他回来:或是几根野鸡毛、草笼儿『』里两只蝈『』蝈;或是一安全帽嘟柿、雅各达;或是一篮子油『』蘑菇、桦树蘑……他总带『』回孩子们盼着的礼物。即使「」冬天,也会『』提半口袋松塔儿或干在「」枝上的浆果之类回「」来。他常让桂儿或她弟弟送来分我们一些,那时桂儿欢欢喜喜来我家,友好大「」方,从『』不旁睨斜图。我们便比平时都友好。
大家不喜欢和桂儿玩。可『』桂儿有一副嘎拉哈,比『』我的羊嘎『』拉哈大些,比猪嘎拉哈小些,总之很独特「」。原来『』工队的工人经『』常打狍子吃肉,天胜便悄悄攒了『』狍子的嘎『』拉哈给桂儿带回来,他还替桂儿染了红色。玩儿得久了,那「」四只嘎拉哈红亮红亮的,实在『』让人爱不释手。我们常因此主动『』找桂儿『』玩儿了『』。
一『』次在桂儿家玩她的嘎拉哈,她爸爸「」回来了,居然用手帕包了十几只鸟蛋,实在太漂『』亮了:有淡青的、淡「」粉的、白色半透明的,还有象牙白带些褐色『』斑点的……桂「」儿熟练地拿一个大茶缸子,把鸟蛋「」放『』进去,又「」冲进开水,片刻,鸟蛋便熟了,天胜便笑呵呵「」让桂儿每人分几只给我们。那鸟蛋实在太精致太好看,我小心翼翼放『』在衣兜里,直到壳碎了才舍得吃。
后来天胜病『』了,据说是肝癌,需到『』齐齐『』哈尔去住院治疗。没人能陪他,他就自己背『』着行李去——那时住院要自己带行李的。那段时「」间我常看不到他,便没什『』么记忆。后来听母亲说他瘦得厉害「」,隔一段时间就回来,说「」是很想孩子。
美芬心疼他,经常哭得眼睛红肿,却没办法照顾他,家『』里四个孩子呢。他每次回来都说好多了,让美芬别担心。他还尽力劈些柈子,帮美芬去打水『』,他家离「」水井很近,可他只能挑半桶水了,中间还要歇几歇。
最后一次去「」住院,他穿『』着绿色上衣,背着不大的行李包。已深冬了,美芬执意给他换个厚被子。他说背不动,下车要走『』很长的「」路才到医院。临行,他还用纸『』糊了一个漂亮的灯笼给桂儿,让「」她『』元旦和小『』伙伴儿一块儿「」玩,我们很羡慕,桂儿骄傲地『』说:爸爸什么都『』会做,让我想要什么「」等他回来……
这次天胜走的时间比较「」长,也联系「」不上。看看快过年了「」,美芬眼泪汪汪和母亲唠叨:昨天梦到天胜回来了,还穿那件绿上衣,背着行李,高高瘦瘦站在门口。我背对着门洗衣服,就看到对面镜子里天「」胜左边脸上少了很多肉,右手也露着骨头。问他怎么了,他笑,说是老鼠咬的……
母亲安慰她「」:是你太惦记了,估计他这一两天该回了……过年了,再不「」舒服也会回家。他一定是想把病治好『』,回来踏踏实实过年。
那天下午,林场派人用摩『』托『』噶接了天胜还「」有他的行李「」卷儿回来了——天胜回家时,死在了火车上『』。
是半「」夜,电话打不通。路过「」一个「」小站,司机和乘务员把他临时停放在一个扳「」道房里。
这个晚上「」,天胜冻僵的『』尸体被老鼠咬了,左脸和右手「」。
他单薄的行李里,有桂『』儿『』和妹妹的两条扎「」头的红绫子、一包牛奶糖、剩了两毛「」钱的钱包。
他在越来越微茫的希望里做了回『』家『』的「」打算
他「」颤『』巍「」巍打「」好了行李
他摇摇晃晃用最后一点钱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给孩『』子们买春节『』礼物
他「」挣扎着「」坐上回家『』的火车
他在弥留中向往着回家的幸福
他最后的意识里,一「」定牵挂着不省心的桂儿
……
作者简「」介:赵庆梅,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,现「」北京市「」中学教师。崇尚自然,爱好读书「」、写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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